林海音《城南旧事》导读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英子是多么怀念住在北京城南那会儿的景色与人物啊。那些童年琐事,无论是甜的、苦的、辣的,都永久地刻印在英子这个远方游子的心头···...
那年英子6岁。英子家住的胡同口,有个井窝子。隆冬时节,井窝旁遍地冰凌,独轮水车穿梭似的挨户送水。拉煤的骆驼来了,英子顶喜欢模仿骆驼上牙与下牙不停咀嚼草料的有趣样儿。离英子家不远是“惠安馆”,里面住着些大学生。有个叫秀贞的大姑娘,是门房的女儿,她老是将辫子甩在胸前,痴痴地倚在大门口。人家都叫她“疯子”,可她每回见了英子总冲英子笑,还管英子叫“英子的小桂子”。宋妈一再叮嘱英子别去招惹她,英子倒觉得她没啥可怕。
一天,秀贞把英子引到她屋里,指着贴在炕后那张“胖小子骑大鲤鱼”的年画,一本正经告诉英子:“这就是小桂子,瞧瞧,多胖多淘气。”正说着,她忽然闭口不言,坐在炕沿上发呆。英子有点莫名其妙,又很同情她。一来二去的,英子跟秀贞搞得很熟,时常瞒着母亲与宋妈,悄悄上她家去听她说那些傻话。后来,英子总算弄明白了,小桂子是她的亲生女儿,不知怎么丢失了。小桂子的爸爸是北京大学的学生,名叫思康,一天深夜被人抓走了,至今没回来。秀贞特别认真地问英子:“英子,人家都说英子得了疯病。别的疯子都乱打人,你看英子疯不疯?”英子想了想说:“不!”她挺感动,马上把英子搂在了她的怀里。
妞儿是英子另一个好朋友,年纪跟英子差不多。她爹可凶呢,成天逼她吊嗓子学唱戏。只有当妞儿上井窝子提水的时候,英子俩才能说上几句悄悄话。偶尔,她会溜到英子家西厢房来跟英子玩,一块儿看几只孵出的小油鸡啄米吃,或是在房梁底下荡秋千,那儿是咱们小孩的乐园。有一天,妞儿来西厢房,眼里滚动伤心的泪珠,浑身都是鞭痕,原来刚挨了她爸爸的打。英子觉得妞儿的爸爸真狠心,不像英子爸爸,他打英子就跟掸土似的,一点儿也不疼。妞儿抽泣着,半晌,又凑到英子耳边小声说:“你不许告诉别人,英子不是英子妈生的,英子爸也不是亲的。”英子愣住了,想不出一句话来安慰她。屋里静静的,只有小油鸡在欢快地啄食·····
大暑天,烈日当空。井窝子旁边水槽里的水干了。傍晚下起一场雷阵雨,英子正在家里看雨景,妞儿冒雨跑来了,衣服淋得湿透,好像有什么急事。她告诉英子:“英子从家里逃出来,死也不回去了。英子要找英子的亲爹妈去!”英子很吃惊:“你上哪儿去找呢?”妞儿摇摇头:“英子不知道,英子光知道他们是在齐化门那儿把英子捡来的。”英子立刻回想起一个换洋火的老太婆曾向宋妈说过,秀贞生下的孩子刚落地就被扔到齐化门城根底下。那么,妞儿会不会是秀贞的“小桂子”呢?记得秀贞亲口告诉英子,小桂子脖子后面有块青记,英子立刻拨开妞儿的头发,果然有一块指头大的青记。没错,妞儿就是小桂子!英子高兴极了,连忙告诉妞儿:“英子知道你亲妈是谁,她天天在盼你呢。走,英子领你去!”英子拉着妞儿一口气跑到秀贞家,妞儿很害怕,躲在英子身后。英子还没来得及开口,秀贞就抱住妞儿亲个不停,哽咽着说:“英子苦命的小桂子哇!”这时远远传来尖厉的火车汽笛声,秀贞仿佛惊醒过来,赶紧替妞儿换上她亲手做的新衣服,连声说:“快,有一趟车上天津,咱娘儿俩一块找你亲爹去,快!”说罢,她随手提起一口旧皮箱,拖着妞儿就冲出门。英子连忙追出去,外边漆黑漆黑的,她俩的身影消失在雨夜中。这时,一阵头晕袭来,英子栽倒在地,只听得隆隆轰响的火车声盖过四周的一切······
英子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洁白的病房里。爸爸、妈妈守在病床前,说英子已经病了10天。英子吃力地回想那个雨夜,惦念秀贞与妞儿的下落。妈妈却老是打断英子,不让英子细想往事。英子很累,就合上了眼睛。朦胧中,窗外传进报贩的吆喝声:“看报看报!有母女俩遭火车轧死啦!·.”
出院后,英子们全家搬到新帘子胡同,英子进了厂甸小学读一年级。英子最喜欢念的一篇课文是《英子们看海去》,因为听爸爸说起,英子家从前往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叫台湾的海岛上,是坐轮船渡过大海才来到这儿的。英子们班有几个调皮捣蛋的男生,老在英子家门口踢皮球,吵得英子爸爸睡不好午觉。英子让他们上对门荒宅院去踢,结果他们不小心把球踢没了,可又怕后院有鬼,不敢进去捡。英子笑话他们胆小,自告奋勇爬进荒宅院,结果皮球没捡到,却在草丛深处发现一堆东西,有铜茶盘、桌毯、自鸣钟什么的。英子有点害怕,赶紧退出来。回到家里,英子听见宋妈正在告诉母亲:“胡同口张家闹贼了,丢了不少东西。”英子不明白,贼干吗要偷人家的东西呢?贼是什么模样呢?这些问题搅得英子没心思做功课了。
第二天傍晚,英子又跑进荒宅院。在一棵大树底下,有个小伙子正蹲伏在草丛中,英子吓得转身就逃。那人却喊住了英子,他嘴唇厚厚的,说话挺和善。当他问明英子是来捡球的,便从身后那堆东西里找出皮球还给英子。他又送英子一把玻璃球,英子不要,因为爸爸不准英子随便拿别人的东西。那人反复叮嘱英子:“千万别跟人说看见英子了,英子也是好人。”英子使劲点点头。
那个神秘的人十分吸引英子。隔了一天,在老地方英子又见到了他。那人向英子说起他的家境:“英子家很穷,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英子走到这一步,也是身不由己啊。英子娘不知道英子干这一路,英子兄弟也不知道。英子供弟弟念书,一心想让他成个像样的人。”他重重地叹口气,又问英子:“小英子,你说英子是好人还是坏人?”见英子摇摇头,他竟抱头哭起来。英子说:“人太多了,英子分不清。”他这才抬起头来望着英子:“小妹妹,将来总有一天你会分清的。英子忘不了你。”
这阵子,街上常有“过红差”的队伍。早先“过红差”的死囚大都是些喝得醉醺醺的粗汉,现如今全是大学生,被五花大绑地押往刑场。晚上,英子睡不着,心里寻思:“好好的人干吗要把他们枪毙呢?”英子听到屋外有动静,从床上透过门帘,正好看见父亲把一沓钱塞给几个学生模样的人,英子还听见妈妈小声埋怨:“今儿个又枪毙学生了,你还招他们到家里来。”爸爸不以为然。
学期结束,全校举行“毕业典礼游艺会”。英子们低年级同学唱起了《骊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主席台上,校长亲手将毕业文凭授给获得考试第一名的毕业生。英子好羡慕那位毕业生,只见他兴冲冲跑到礼堂后边,将文凭交给一个人-正是荒宅院里认识的那人!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兄弟的文凭,满脸欣喜。
又是一个黄昏。英子在老地方见到那人,他心事沉沉地问:“小英子,你动过英子的包袱没有?”英子摇摇头。记得前几天英子在这儿捡到一个小铜佛,后来被胡同口戴草帽的陌生人拿走了。那人苦笑着说:“小妹妹,这地方英子不能久待了,你往后也别再到这儿来找英子了。记住,英子可不是坏人呀。”不料,当英子离开时迎面撞见那个戴草帽的陌生人领着警察往里走。不一会儿,就见那人被警察押了出来。原来戴草帽的家伙是个密探,英子好后悔,不该把捡到的东西交给他。那人被押着走过英子家门口,他回头冲英子挤了挤眼睛。英子实在忍不住,跑回家伤心地大哭了一场。
英子读二年级了。弟弟刚两岁,家里又添了小妹妹,而爸爸的肺病总不见好,宋妈操持家务,更忙了。英子见宋妈哄弟弟、妹妹的时候暗暗掉泪,她是牵挂自己的亲骨肉呀。英子听宋妈讲过,她儿子小栓子在乡下替人家放牛,闺女丫头子由别人带养。英子问宋妈:“你的孩子为什么不自己带?你为什么到英子家当老妈子?”宋妈叹口气:“俺乡下人命苦呀,小栓子他爸又没出息,唉!”宋妈的男人叫冯大明,往年每到秋后,他就会牵着小毛驴进城来,将宋妈挣的工钱全拿走。今年不知什么缘故,他没有来,来的是侄儿。宋妈向侄儿打听小栓子和丫头子,他吞吞吐吐说不上来。宋妈跟英子母亲商量:“今年一开年英子心里就不顺,几年没回去,英子想回趟家。”她还托英子给她男人写封信,要他一定把小栓子带来瞅瞅。
深秋的一天,宋妈领着英子们姐弟在槐树下唱儿歌。胡同口来了匹小毛驴,赶驴的正是冯大明。宋妈见小栓子没来,顿时发火了。傍晚,英子放学回家,见冯大明坐在门口发呆,宋妈蒙着脸哭。英子好奇地向妈妈打听,才知道小栓子早已死了两年,丫头子送给了不知什么人,冯大明一直瞒着宋妈不说。英子恨死了这个冯大明,赶紧去找宋妈。只见她呆呆地坐在炉灶前,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
冬天到来,爸爸的肺病愈来愈重,住进了医院。英子非常爱爸爸,可妈妈不带英子去医院,说这病会传染。英子放学后独自去探望,爸爸看过英子的成绩报告单,夸奖了几句,轻轻抚摸英子的头:“英子,你已经长大了,是不是?”爸爸的话语充满殷切的期望,英子禁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爸爸终于还是离开了英子们,他安息在“台湾义地”,满山遍野的红叶陪伴着他。
英子们一家同宋妈也分手了。英子依依不舍,看着宋妈消失在崎岖的山道上。
英子不再是小孩子了,英子将牢牢记住英子度过童年的地方,记住这儿每一个英子喜欢的人,记住这儿的一次次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