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顾城
顾城看毛泽东:一个诗人眼中的另一个诗人 (M:友人;删略部分以删节号表示) M:你们去过荷兰吗? G:还没有,六月去。 M:诗歌节是吗? G:卖艺去;卖艺为生。 M:荷兰不错的。 G:荷兰可能是不错,我喜欢荷兰的画儿。 M:那儿挺有意思的,据说他们一看外国的汽车,只要不是荷兰的车,他们就砸玻璃 偷东西,特别是看见德国车。 G:特殊待遇,可能是要把二战的损失捞回来。 M:柏林这儿,他们每年都这样闹一次,在五月一日。......那边好像有传统的,那 边住的就有很多朋克什么的,全都差不多是社会最底层。那地方好像几十年来就没有 被真的控制过,老是到时候就闹。今天后来听广播里还说:东德那边右派,好像是极 右派新纳粹的游行,新纳粹的会还没开,左派就要去打那边;警察好像是得去保护新 纳粹那帮人;左派就跟警察干起来了,相互打。 G:左派是些什么人? M:他们没有共产党,左派是绿党什么的,还有就是属于那种极左派。都是朋克那些 人。 G:那和我们岛上的人可能有点像。 M:但是这些人都是一些比较年轻的人,也就是通常说的无政府主义者,那帮人。 他们左派要出来时,警察出来干预了。而新纳粹游行他们却保护。所以就冲突了。 G:警察还是有倾向的? M:这个反正就说不清了。这个国家整个是偏右的。一般新纳粹要出来游行,左派就 出来反对。 G:好像新纳粹不管怎么样是民族主义者,而左派是无政府主义者。 M:他们左派就骂,骂德国,什么都骂,骂得一塌糊涂。他们就守在路上发传单什么 的。...... 他们不太了解毛的情况,但是对他们来讲是比较理想主义的。他们挂了 许多标语、招牌,写着一些语录,还有毛泽东的大幅画像,很热闹。 ...... 警察好 像一直在那儿跑,很累,被人耍着,又没辙的样子。他们用毛泽东的战术,还举了好 些牌子和像。其实他们也不知道毛泽东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反正每年都闹,好像一种 传统。从东方到西方都知道毛泽东就是了,文化革命那会儿欧洲有好多毛泽东份子。 G:毛泽东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M:这我就不知道了。现在据说出了好多关于他的书,在香港和美国都有,什么《走 下神坛的毛泽东》。 G:毛泽东这个人其实挺奇怪的。文化革命的时候,看的一些小报儿,好些讲话本来 都是所谓内部的,红卫兵给登出来了;现在出的书好像有些材料是真的。你听他说: 马克思主义能不灭亡吗?共产党能不灭亡吗?能万岁吗?什么也不能万岁,只有物质 不灭。他说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这是他在共产党中央会议上的讲话。红 卫兵把这些材料抖落出来了。那会儿,我父亲给我念过,我觉得很惊讶。他还说:. .....就是毛泽东这么说,别人这么说早抓起来了。所以当时给过我一个印象,这个 有点儿奇怪。我就开始想这些事。 到后来毛泽东晚年请了杨振宁,来谈所谓的“基本粒子”这些事儿,谈这个物理学问 题。毛泽东对一个事实接受不了,就是说基本粒子,有一个虚子从无中来,又到无中 去就灭了,在物理学上就是说这个东西就没有了;这个毛泽东不能接受。毛泽东的意 思呢,跟老子说的有些一样,就是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独立不改,周行不殆,为天 地母;就是有一个东西比天地还要早,先天地而生,独立不改,周行不殆,一直在不 断地往复;这个东西呢,是谁也不知道的,但是是创造天地和万物的根本。如果说“ 无”这就是“无”,“无”是一切“有”的诞生者,是一切物象的发源。那么实际上 毛泽东的意思是说:你说这虚子从无中来,到无中去,那个“无” 不是无,那一半 儿过程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M:就是消失的那个过程? G:哎。但是永远没有灭。毛泽东说的不灭的物,实际上是中国的“道”。 M:人们所认为的灭的过程,自有它自己的方式而已。 G:对,你不知道那个灭的过程,就像我们不知道死亡的过程一样。那么毛泽东的这 个思路是中国比较传统的一个思路。 M:那实际上照现代的观点看,还是非常现代的哩。 G:那当然了,毛泽东也可以说是中国的一个彻底的现代派,这点毫无疑问。关键是 他为什么谈这个问题。像杨振宁、李正道什么,光想趁机跟毛泽东说说话,一则脸上 贴金,二则他们想给中国的教育说几句话,说中国还是应该搞点儿理科什么什么。而 毛泽东呢,看得出来,就专注在这个问题上。 M:他们那些人是科学家,不是搞哲学的。 G:对。但是有意思的是为什么毛泽东对现代科学这么反感,对现代生产方式、科学 、社会科学这么反感,而对于现代物理学却有这样的兴趣呢?实际上毛泽东还专门找 了一些通俗小册子来读;而且,为什么他把一本像《坛经教义》这样的书,就是禅宗 的书放在身边呢?而且为什么他看《红楼梦》这样的书,又喜欢李贺呢?后来慢慢地 就开始发现他内心中的幽暗的那一方面。你呢,只能通过他的这些喜好,他的真实言 谈来看,那么他实际上一直在,那个时候,我想他对死亡有一个怀疑,他对死亡有一 个怀疑:到底死亡是什么?因为他也确实老了。 M:他自己面临这个问题。 G:这是我当时想的。但是后来发现,他意识到的死亡跟我们意识到的完全不同,完 全不一样。他是不甘心灭亡的;但是他不甘心的不是他这个国家的灭亡,也不是他自 身肉体的灭亡;他不甘心的是他那个精神的灭亡。他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实际上到最后他的哲学发展下去,到了什么程度呢?--变化就是一切;就是说一切 都是没有意义的,只有变化。他说:永远有矛盾,到共产主义还有矛盾,共产主义灭 亡了还有矛盾。那么实际上他的生命能量到后来,一直在寻找一个显示的形式。它找 了一个运动政治的形式,“打过长江去”的形式,他那种书法的形式,以及建立国家 的形式,之后又找了另外一种形式:口口这个国家的形式。而所有这些,最终都不能 够完全和他的精神相吻合。一个精神一旦到了一个活人身上,它一定会寻找一个形式 ,来跟外界衔接。毛泽东要找的这个形式呢,应该是能跟它面对的那个死亡对应的, 能跟他所感到的冥冥抗衡的。也许唯有这样的形式,能够降住他的精神,或者说能真 正同他的精神吻合。 那么可以看一看毛泽东的最一般的一些说法。他说他是个无法无天的人,说人不出入 佛老是不行的。江青被审判时还喊:我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实际上都是学毛泽东 的话。但她并不知道、一点儿也不明白毛泽东是怎么回事。她就学了个放肆的外表。 毛泽东是想通过无法无天来超越天命。因为,他不能不感觉到在他的一切精神之上, 有一个冥冥。 冥冥并不控制这个精神。但这些精神不能不在冥冥的注视下诞生和消失。无论什么样 的精神,在人间都是一个暂时的过程。那么他这时候,所致力做的事情就是,通过一 种对精神本身变化的把握--他实际上想要掌握这种精神的变化--然后达到一个超 越精神的过程。他说战天斗地,他让八亿人民去战天斗地;那在实际上不过是给别人 找了件事儿干--因为他知道,如果没事儿干就会有麻烦;人一开始思想就要有太多 的麻烦--而他的战天斗地对他自己呢,却是另外一回事,他是要“人定胜天”,他 说是“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中国哲学居然发展到了这一步,就是说:要跟冥冥作 对。就是说他要成为冥冥。 这达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人类精神状态。他反抗的对象最后就是这个。这是他的精神 和冥冥的一个战争以及一个玩笑。但是这个战争他是必定要失败的。他也知道是要失 败的,正如老子所说: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他是知道的。但是他无法克 制精神自身的力量,他的精神让他不能乖乖地服从天命,他一定要对着干一干。所以 他对于国事,谁都看得出来他表现得非常荒唐,任何国家领导人去了,他都信口开河 ,真是治大国如烹小鲜。 他比较喜欢基辛格这个人,因为基辛格比较有一种聪明;尼克松也说过几句这样的话 ,他说:毛泽东之所以取得了这样的地位,使一个国家成了这个样子,最重要的并不 在于他的机缘和他强大的组织能力及对未来的洞察力,不是在这方面,而在于他本身 的魅力。尼克松说这样的话不傻哩,周恩来之所以帮着毛泽东,恐怕也是这个因素在 起作用。毛泽东是无我无不我的一个家伙,而周恩来是无我的一个家伙。周恩来是一 片虚空,他可以做这样的事,他一建国就把自己的祖坟给平了,而且据说有人找到他 年轻时候的一本诗集,想出版。他说:不要出版。后来这本诗集就丢了。一直到他死 后,才在一些老报纸上找到了几首。 祖坟应该是比较该珍惜的吧?且不论诗什么的。他能够这样对待这些事,说明他也是 在这方面很彻底的一个人,一个唯物主义者,或者说虚无主义者,都是一样的。那么 他最后欣赏毛泽东,帮着他把事情做到底;这是这个故事最微妙的部分,因为没有周 恩来这个故事只会有个序言就结束了。 现在出版的回忆录中有个叫李银桥的,他从延安开始就一直做毛泽东的警卫,后来做 了警卫长。他这个人说:毛泽东呢跟周恩来除了工作上的关系不说任何别的话。而毛 泽东跟任何党派,跟陈毅什么的,他们聊点儿诗词呵,什么的。但是周恩来却把一切 事情安排好,甚至连毛泽东吃的东西,他要先吃一吃,坐的椅子,他要先坐一坐,走 的路要先看一看,可以说无微不至,就像一个母亲一样。而毛泽东呢,则越来越懒, 实际上,躺在那儿什么也不干。有这么一段话,语气也很有意思:一天早晨,周恩来 打了个电话来,问:主席睡了没有? 李银桥说“刚睡”。你知道毛泽东经常晚上忙伙,折腾,早晨才睡,八点钟左右开始 睡觉。周恩来于是迟疑一下说:你要把主席叫起来,胡志明来了,有事。李银桥就把 毛泽东叫起来,跟着他去颐年堂等,没两分钟周恩来陪着胡志明就过来了。这个语气 就特别有意思,听着像一个褓姆对一个孩子的语气。 他们的关系,后来到了就是这种特别默契的程度。他们的这种默契是建立在一种共同 的中国式哲学的感受背景下的,就是:白茫茫大地好干净。好似飞鸟乱投林,都没有 了。他们最终的境界都是一个虚无。实际上他们已经知道,这场共产主义运动,跟他 们年轻的时候,寄予感情的事情完全不是一回事了。但是周恩来还要把事情维持下去 ,把毛泽东丢掉的棋子一次次地全都拾起来。他们的行为明显是相反的,而他们的哲 学基础其实却是同一的。他们的哲学感受是近似的,但是性情让他们相反而又相成。 所以毛泽东有时候特恨周恩来,因为周恩来不怕他。 周恩来离他不远不近,保持着一种温和的距离。中国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够这样地对 待毛泽东。林彪是吓得那样,王洪文站在边上,看上去很得意,却是不明白。他们不 懂毛泽东是怎么回事儿。所以唯一的,要说“知音”的话,就是周恩来了。在毛泽东 的潜意识里,他不能不靠、不用周恩来,但也因此倍加恨他,居然就有人知道他,而 且还让他没办法不要他。 M:有人知道他。 G:但他心里也很矛盾,他同时也很珍惜他。因为他这个游戏,到后来几乎只有一个 观众了,这个观众还要管他的灯光和道具。 M:我刚刚想问,他那样在中国是不是挺孤独的? G:这是肯定的。他孤独到了什么程度呢?看对他的生活的记述可略知一二,他已经 到了甚至是在取媚人的程度了。问小卫士一个问题呀,问问寒暖呀;怎么说呢,还有 一些事可以从中看看他。比如有一个事:他喜欢王羲之的字。他从一个民主党派,黄 炎培呀,还是什么人那儿,反正从他那借来了王羲之的真迹。说好借一个月。但那个 人三天就沉不住气了,就打电话问:怎么样了?他在不在看呵?秘书说:在看。过两 天他又打电话,后来直接打到毛泽东的办公室去了。毛泽东淡淡的眉毛据说就聚起来 了。毛说:不要沉不住气嘛!说好借一个月,到时我不还是我失信,没到时就催讨, 是你失信。后来到了一个月,他让秘书不早不晚零点整给送去。毛泽东反正经常跟民 主党派做这样的游戏,也是寂寞。比如忽然他想起章士钊来了,跟他的女儿说:你知 不知道你的父亲是什么人?她说知道,鲁迅说那个章士钊是一个坏蛋,反动学术权威 。毛泽东说:你爹还是做过许多好事的,这个你不知道,我当年借了你爹二万块银元 ,说是去留学实际上很大一部分我成立共产党去了。现在我每年还你爹两千块钱。那 个时候有一些学生蔡和森他们要到法国去。毛泽东就去找了章士钊,章士钊就发了个 号召,募了两万块钱。章士钊这个人也挺耿,自己一分钱没有,后来还住在北京一个 破四合院里。后来不是还到了十年吗?秘书就停止了给这个钱。毛泽东说:继续给, 那银元也不能用人民币来一对一还呀!他的意思就是,因为章士钊一辈子没敛钱,这 是对他的一个表示。他让这钱一直送到章士钊死。毛泽东的警卫员还说他一个人看雪 ,手舞足蹈,但他自己院儿里的雪他不踩,也不许人家来踩。他跑到外边的地上去踩 人家的雪,手舞足蹈,那么一个人。他实际上是非常孤独的。但是他也知道,他不可 能跟人交往。他看别人就跟看皮影戏似的,每个人都是被自己的妄念缠绕着的一个东 西,而他呢,绕他的那个东西是谁都不知道的。 M:最近几年,据说出了一些有关毛日常生活的书。 G:好多材料慢慢出来。我在国内的时候,碰到过几个见到过毛泽东的人,都说得挺 有意思。一个在五台山的老和尚,他说那个时候,他们准备进北京了,已经快得天下 了,在五台山台怀镇住着,毛泽东住他那儿老跟他聊佛经,乱侃。毛泽东这个人有个 特别的特点,他特别爱说话,但平时他找不着说话对手。他和这个方丈乱侃的时候, 贫农团就进来土改了,因为寺院嘛都是大地主啦,就把寺院的地契带佛经都拿出来烧 ,好多都是宋版的。毛泽东不管,站在院儿里看烧经,还要问人家,跟方丈说话,问 他:你看这些佛经该不该烧呵?老和尚说:这东西有成就有灭,有聚就有散,有生就 有死,生之日就注定了死之时…… 给毛泽东来哲学。毛泽东马上更具体了,他问: 那你说蒋介石该不该死呵?来别他。就是说这经书烧了你这么说,那蒋介石也这么处 置呢?毛泽东就别他。那方丈说:这是我们佛门以外的事。 M:哈哈,他倒是脑袋清楚,也可以说也可以不说的时候,他就不说了。 G:这是典型的毛泽东的风格,就你一听压根儿就是他,专门捣乱。 还有一个人叫李晓霞,在贵州山里乱跑,一直到我们去那会儿才刚刚从山里跑出来。 老太太特别老了,一个老红军。那人原来在遵义成立了一个自由协会,她十六岁的时 候,读了马克思的书,自己在中学成立了一个自由协会。那会儿红军还没来。后来红 军猛不丁来了,她就当了苏维埃的头儿,跟着红军走。她说当时都跟邓颖超什么一起 的,红军政治部的。后来第二次占领遵义的时候,毛泽东就让她留下来,给她一百个 人,说让她成立游击队。她就急了,她说:你们一走我就完蛋了,你不是拿我当炮灰 么?毛泽东刚开始还说:我们要相信革命成功呵,一定会会合的。她不信,她说:会 合不了的,你们一走我就完蛋了!因为国民党四十万人在周围,你想她还有什么希望 呵?后来毛泽东忽然就一拍桌子说:让你当炮灰你就当炮灰!她特别不开心,她知道 这下完了。 她记得有一回行军的时候下大雨,毛泽东 “叭叽”摔了一个大跟头,没人扶他;边 上的人都笑他,周恩来还拍着手说:再来一个呀!再来一个呀!那时候他们关系都很 随便。在她的印象里,遵义会议就是一群年轻人在吵架。当时她作为好像政治部的成 员列席了会议。她上去扶起了毛泽东说:你们这些人没良心的,人家脸都摔破了,你 们还笑!当时其实周恩来的力量比毛泽东的大,他是军委主席。而今天,她说毛泽东 居然那么无情,说“让你当炮灰,你就当炮灰”! 后来她特惨,丢下来之后,几生几死;直到后来,她知道毛泽东已经得了天下,她也 再不去找他了。因为她真的心凉了。解放以后,毛泽东得了势,她一直被人追杀到文 化大革命,一直躲在山里,不能出来。到七几年,毛泽东死了以后,杨尚昆的夫人去 贵州,问起她,才把她从山里找了出来。后来他们那儿杀乱了,刚开始还是红军杀白 军,白军杀红军,后来就乱了,你杀我全家,我杀你全家,反正,翻来翻去,公仇私 恨,无穷了,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反正一有机会就开始杀。文化革命后期她还躲在山 里呢。后来给她找出来,想起她是个老红军,给了她三间房,六十块钱。她说她看见 杨尚昆的媳妇,握着手就哭,没话。她那一辈子过的。 她和我们一块儿走,在山路上,坡地台阶上,健步如飞,走得特快;我们说她身 体好,她说:“是说我走得快吧?”她说:“我要不跑这么快,早没命了。”她恨毛 泽东。 那会儿红军走了,她带着一百个人在山里打游击,实际上是掩护红军撤退,国民党都 知道,在全县通缉她,还画了像。她这儿有个痣,很明显,在下巴上。有一次她被逮 捕了,她就用指甲把痣给抠了。她说那会儿真没辙了。抠了那个痣,当下一脸血,半 边脸都肿起来了,而且也感染了。后来居然他们还找了个认识她的人,曾经是她的同 学,后来嫁给了一个官儿。那人其实认出她了,她看看李小霞,就朝她唾了一口说: 李小霞哪是你这个丑样子呵!她暗里救了她,还帮她找了个干爹,当地民团的团长, 后来又把她放了。实际上她是当地绅士阶层的,她爹是一个中学的校长。 对毛泽东知道得多了就会觉得毛泽东这个人挺有意思的,有一种真性情。他革命的时 候,“用兵以奇”,非常开心;但到治国,他就不耐烦了,“治国以正”是周恩来的 事儿。他一个劲儿地说“真老虎”、“纸老虎”,说别人,实际上是怕自己被世界驯 化,失了真性,不是真老虎了。他坚持捣乱,到后来对捣乱也厌倦了。他晚年的时候 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就知道他在看古书,字都快看不见了还看。...... 这个人你看他作为一个统治者,他不喜欢贾政而喜欢贾宝玉,这已经非常说明问题了 。他并不是一个要考状元的人,一个要建立国家的人,他喜欢造反、破坏,恰恰他的 命运特别奇怪,他一下就到达了权力的顶峰。他实际上永远是一个反对上面的造反者 ,那么他一下到了顶峰上,周恩来又帮他维持着,那么他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反抗规 律,及至反抗冥冥,而这冥冥是无可反抗的,因为反抗本身也在冥冥之中,就像孙猴 子在如来掌中翻跟头一样;他知道,但是他还是要翻,倒要看看大巴掌拿他怎样;实 际上他不甘心是个孙猴子,他要把如来闹出来,或许他就是如来呢? M:冥冥这个词只是中国的概念,还是在西欧这里也有的? G:这是我想的一个词。其实任何一个人都意识到了,无论是尼采还是康德,还是老 子,都意识到了,意识到他们思想的光芒和万事万物,皆源于此。老子说:吾不知其 名么,强字之曰“道”;说的就是这个东西。 “道”的能量产生万物。佛理也讲触目生色,触耳得声,这便成为一个个缘。正因为 这个缘,所以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个过程,成为“道”显示的一个现象。 按说我们是全不知的,但是偏偏人获得了一种智慧,能够感应到,在与本源分离的时 候,留下了记忆,使他能够看到物象的虚幻和美丽,能够品味作为冥冥的无数独一无 二的作品之一的涵义。 像释迦牟尼,他最早不能接受生老病死,对这个过程,他整个不能接受,一下他就疯 了,出家了,从皇宫跑到树林里去了。然后他细想这个事,想到三十岁明白了--他 领悟了全过程,才发现过程是没有的。他从树林里出来,告诉人说,这件事其实毫无 意义。孔子也知道这个事情,他不说;他说四十而不惑,他到六十而知天命,五十就 知天命了,到了七十能从心所欲不逾矩。 毛泽东到晚年是从心所欲但却想超过这个“矩”,超过上天设下的这个天命。我想他 的死是非常黑暗的,因为他过度了,太固执了,不仅违了人的生存法则,而且破了人 的精神法则。他这么强的自性的东西呀,实际上跟那个禅宗和他喜欢贾宝玉什么的都 看得出呼应的。他的那个自性有点奇怪,不取不舍,他跟眼前的一切都没关系,他可 以影响这些东西,但这些东西影响不到他;他可以影响现实,但是现实干扰不到他。 因为他站到冥冥那里去了。他站在那里,他可以影响这些东西,因为从冥冥到精神到 现实逻辑,它是顺着的。现实却够不着他,他在冥冥那边呢,就叫作“立乎不测”嘛 。“不测”是从人世这边看的,冥冥看他当然一清二楚,这也令他就要“逾”这个“ 矩”,就让天命看看。 人们看毛泽东没有原则,实际上他恰恰合了这么一种东西,叫作“无所驻处是真心” 。但这种无处停留呵,如果你要没有一个真强的本性的话,一下你就落入空空之境了 ,这空空之境就是什么都没有,那一下就一片黑暗了。可是作为佛教来讲,它还有另 外一重生生之境,这生生之境就源自本性。实际上毛泽东几乎是一个很少有的,依然 按本性生活的政治首领。有一个毛泽东检阅红卫兵时候的镜头,那镜头给我的印象很 深,他笑得跟菩萨似的,挥动着他的帽子;然后红卫兵挤进金水桥里忽然都不走了, 一个劲儿地喊万岁,就不走了;毛泽东顿时就有了个表情,特别的不耐烦,他把帽子 这样,向下使劲儿地挥,那意思是让你们快走;那个样子简直像赶苍蝇一样。我想他 对整个文化革命的态度,从此也就看得出来了。一般人老觉得他是有一个目的的,但 其实做这件事,恰恰只是他的一个形式,无关目的。 ...... 他跟嬉皮逗警察似的,忽然来一个:“打倒美帝国主义及其一切走狗!”发 一个怪论。基辛格后来问过他,他回答说:啊,那是我放的一个空炮!他喜欢和外国 人或者民主人士这么谈话,因为他觉得他们是外边的人。他跟党内人士从来不谈,严 格保持沉默;党内人士,是他显示统治的一个形式。但是他寂寞,他得找点儿莫名其 妙的事儿来谈,他必须分散他反抗冥冥遭受的绝望。 M:他那个死的时候,周恩来一死,他也死了。 G:材料上说,周总理死了,他接着继续看书;他那时候害病也很厉害,身上也很疼 ,但他一直看书,看大字书,看到最后,死了,什么也没说。他对国家的事儿一点儿 也不管,就是他的游戏已经做完了。他瘫痪以后,他的脑子依然非常尖锐,非常清楚 ,而且越来越清晰。尼克松的女婿去看他的时候--实际上他是艾森毫威尔的孙子还 是儿子?尼克松的女婿。毛泽东那个时候邀请他去是因为对尼克松有好感--尼克松 女婿的回忆录是这样写的,说他们开车进去的时候,天很冷,但发现军队整整齐齐地 坐在广场上,八三四一部队,正在听《鸟儿问答》那首诗,《元旦社论》;他这个时 候觉得特别不快,觉得进入了一个统治者的领域,而且他觉到邀请他,不是因为他是 一个美国人,而是因为他是尼克松的女婿,自尊心受损,所以他决心见了毛泽东不笑 。然后就进去了,果然发现有几个摄影机在后边跟着,毛泽东躺在椅子上,实际上已 经基本瘫了。他决计不笑,不能让人照相。毛泽东看见他第一句话问的是:你在看什 么?他说我在看你的脸,你的脸上半部很好。他就这么直接地说。其实毛泽东喜欢人 家用这种方式说话,毛泽东就微微地好像快笑了说:这是一张大中华的脸。这个脸什 么戏都可以演,美国戏,德国戏,法国戏,都可以演。但是你们演不了中国戏,你们 鼻子太高,这个没法儿切了;我们呢,可以粘一个鼻子出来。毛泽东就这么跟他开始 说话。然后他又问他:尼克松怎么样?他说尼克松因为“水门事件”快下台了。他说 :“那是放屁!”这时候小艾森毫威尔就觉得特别不高兴,因为这样好像是对美国宪 法不恭,对整个美国都不尊重。毛泽东说:那是放屁!反正他跟外国人的交往到后来 ,越来越趋向直接。当然他早期有点风度,尽开玩笑呵,接见日本人,日本人跟他说 :美国人不喜欢我们。毛泽东就说:啊,他们喜欢有色金属,不太喜欢有色人种。说 这样的笑话。但是到了晚期,就完全是一句句这样直接的对话了。然后他看着毛泽东 吃药,拼命的手发抖,怎么也吃不下去,好像拼命才咽下去一口。--毛泽东想赖着 不吃,那个护士对他很厉害,一定要让他吃。他花那么大的努力,集中精力,集中所 有的能量来吃。这时候艾森毫威尔忽然就有个心酸:他的精神居然还这么强大,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