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随笔)童年印象（4）——父亲
　　——谨以此系列纪念母亲诞辰74周年
　　一恐惧开始的父亲印象
　　父亲今年72岁，小我母亲两岁。
　　父亲，我们一直叫“爹”，曾很羡慕别人把父亲叫做爸爸，也很想叫父亲为爸爸，但不知为何，一直不敢叫。
　　关于父亲，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写。因为父亲太丰富了，不能用文字完全、准确表述。尤其是我童年印象中的父亲，是属于那种敬畏、爱与恨交织的情感，与成年之后的印象有很大的距离。
　　我对父亲的记忆，从恐惧开始；这恐惧，一直在我的童年如影随形。
　　那一天，是我三岁的生日。记得我穿一条黄绿相间的格子开裆裤，在天井的石桥上爬行玩耍。当时，很多人在隔壁整理棕片（注：棕片，即棕榈树的叶鞘纤维，当年属集体经济作物；整理棕片，即把棕片的叶柄用刀割下，可晒干另卖。割下的叶柄，我们称之为棕鞭子），或许因为我穿的是新裤子，在地上爬行搞脏了，父亲拿棕鞭向我劈头盖脸打来，顿时浑身上下血痕累累；记不清当时是谁劝阻过父亲，也记不准打过之后，是父亲自己还是母亲把我抱回屋里，煎了两个鸡蛋给我吃（按我现在的心理诉求，我希望是父亲打我之后，自己心里打疼了，将我抱回并给我煎鸡蛋吃）。晚上，母亲给我炒油炒饭，又煎了个鸡蛋，说是我的生日。
　　就这样，我在恐惧中开启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个记忆。
　　二短暂的辉煌
　　没有具体的时间记忆。反正就在四五岁之前。我记得父亲每天带一帮人在我们天井里排戏，又是转圈又是做各种姿势，还唱着歌。那些人看着父亲的动作跟着做。还有一天，每个人手里拿两块用绳子连在一起的竹板叮叮梆梆的打（后来知道那是快板），其中记得一句：“这些洋芋不听话，为什么不长一般大”。还记得经常聚集很多人在我们的堂屋里开会，父亲手里拿一个红本本，念一句，其他人跟着念一句。
　　有时候很久不见父亲，母亲说他在城里开会。回来时，父亲会带一些糖回来，叫什么金果麻丸（丸，在家乡话中读元，且是儿化韵），很好吃。后来老盼着父亲到城里开会，目的是想他带金果麻丸回来。印象比较深刻的，是父亲照的相片，相片中，父亲扭着头看着左上角。我曾问母亲：“爹看的么哩（“么哩”是重庆万州一带和靠近区域的家乡话，相当于“什么”）？”母亲说，“他在看花。”可是相片中的花在右边，当时一直没搞懂（现在也没搞懂）。 作文能力提升，就来易优作文,https://www.euzw.net
　　这一时期的父亲应该是比较得意的。后来，父亲拿回一个收音机，很小。我着实“研究”了好一阵，怎么也没研究透母亲说的“里面装的个娃娃在唱歌”。有一天屋内无人，我搭着椅子，把它拿下来，想打开看看里面的“娃娃”，可捣鼓了半天没打开，被回来的父亲撞个正着，一巴掌打在我手上，我哭着往外跑，迎面进来一个人把我抱住，这个人个子很高，父亲要我叫他“赵叔叔”。这个赵叔叔后来在我家住了很久，后来知道，是驻村干部，“很大的官”（母亲语）。这个收音机从此不再属于我家专有，因为赵叔叔一走，就带走它，来的时候又带来。记得有收音机的日子，家里蛮热闹，总有些人专门来听它说话和唱歌，还不时有人啧啧称奇：这东西真神啊，会说话还会唱歌！
　　三风云突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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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段黑色的日子。不明白什么原因，赵叔叔不再在我家住了，每次开会，妈妈就说，可能要斗你爹。但好多次我都见父亲一到会场照例拿出个红本本念“最高指示”。并未见像斗地主那样弓着身子任由别人指着骂的场景（斗地主的场景时有所见）。只有一次有人喊父亲站在高板凳上去，父亲上去后很快就下来了。
　　之后，父亲被派去修三道岩水库了，于是很久不见他回来。
　　有一天，我家的母猪下了好多白色的小猪仔，忽然一帮人闯进来捉走了，母亲哭了，说母猪下小猪是资产阶级（不知为何我一直念成“金产告急”，直到读书后才纠正过来）。又有一天，我把家里的很厚的红皮书（后来知道是《毛泽东选集》）的封面撕了，正和堂弟樊家顺做扑克，被一伙人闯进来，把家里所有的书拿走，把我手里的也抢走，我吓得跑到旁边的包谷棚子（玉米秸）躲起来，后来居然睡着了，母亲回家找了我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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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过了一段时间，妈妈说父亲要回来了，我就跑到门口等着，心里盼着父亲带糖果回来。过了好半天看到父亲拄着拐杖一步一瘸回来了，见到我就说，脚被钉子钉进去了。因为没盼着糖果，免不了很失落。
　　四诙谐机智的父亲印象
　　父亲不是干部以后，仍然是个农村少有的文化人，几乎无人不说他“拐”得很（拐，家乡话的意思，是狡猾、机智的意思）。其口才冠盖一方，写的钢笔行书也不错，于是，他也成为乡里红白喜事的座上宾。特别是方圆几十里办丧事，他都是必请之人，追悼会的主祭文几乎出自他手。凡有诉讼之类官司，很多人会来请他写诉状、拿主意。
　　因为父亲杰出的随机应变的口才能力，所以他走到哪里，总是令人笑得前仰后合。这个时期，父亲还只有二十多岁，还带有年轻人的那种顽皮，常常言语之间捉弄别人。我记得最深的一件事，是有一天，一个叫冯拾彪（地方名士，右派分子，也是红白喜事打锣鼓的领班人）的到我家，父亲讲了一个故事。大致是：古时候，有两口子，有一天家里来客了，夫人在做饭准备招待客人，做着做着，就跑进里间的卧室一个尿桶撒尿，丈夫见客人听见了，有些尴尬，于是向里间喊“房内什么响叮当？”，夫人答：“是奴在绣房”。丈夫说：“外面有客人唦”；夫人答：“又隔板壁又隔墙”。客人听了，觉得挺雅，于是回家责骂妻子没用，哪像人家的妻子撒个尿也能这么文雅。妻子说，我也能。果然有一天家里来客人了，妻子做着做着饭就跑到里间撒尿，他就问：“房内什么响兮兮？”妻子答“是我撒尿滴”；他就说“外面有客人唦”，妻子答“管他妈的个B”。当时被捉弄的冯拾彪尴尬地笑笑，也马上讲故事反击。
　　五英年早逝的两个挚友
　　我五岁那年，父亲最好的一个朋友，叫杨太恒（我叫他杨伯伯，知识分子，右派），突然离世。记得是在深夜，有人来喊我父亲。父亲当时一跃而起，飞快下楼去了（我们都睡在楼上的）。
　　这个杨伯伯我是挺喜欢的，他被打成右派后，经常在我家场坝（每家门口都会有一块整平的地，我们家乡叫场坝，主要用于晒粮食）给生产队晒小麦、油菜籽、黄豆之类，他很喜欢我，经常用蛤耙（非渔业用的蛤耙，而是用竹子做成，拖曳式有柄齿，用于翻动晒着的粮食）给我打羊丁丁（即蜻蜓）玩。还用棕树叶子给我编织花篮、提篓和蛇等玩具。
　　平时，杨伯伯也经常在我家来和父亲说笑，谈古论今，喝酒喝茶。现在突然离世，父亲心中的悲痛可想而知。当父亲帮忙安葬了杨伯伯后，他病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至少几个月，每天闷闷不乐。
　　另一个人叫胡词常（记忆的大致名字，可能字有出入），我们叫他胡叔叔，背着父亲，我叫他“胡子长”（其实他没胡子，只因与他姓名很谐音），他比我父亲小，很帅气。他离我家比较远，是慕父亲之名前来学知识的。他对我们可好了，每次来必定带很多小吃，常常背着我到处玩，印象中最少有五六年经常来我家，我家的大妹、二妹、三妹他都背过。最后一次见他是我十岁那年，我哥哥到十多里外入赘，他一直背着三妹随我们同行。这次过后，没多久传来他用火枪自杀的消息，那时候我已知道悲伤了，但更悲伤的是我父亲，他又一次病倒好多天。
　　六暴君印象，那些战栗的日子
　　在我们的所有姊妹中，除了二妹，我就是父亲使用暴力最多的一个了。尤其是十岁以后，对父亲的心理恐惧与日俱增。只要他在家里，我和妹妹们便惶惶不可终日，几乎不敢正眼看他的眼睛。若是哪天见到父亲高兴，那便是我们的节日。但如果是父亲心情不好的时候，我们个个如临大敌，噤若寒蝉。那年月，家里是没有什么油水的，偶尔炒一个好吃的菜，即便心里一万个想吃，但筷子伸出去想夹一箸，一看他的眼色立即缩回。但如果有客人，我们会沾一点光，吃到一点肉之类的。所以那个年月，天天盼着家里来客人。偶尔来个客人，可能不是父亲想留下吃饭的，我们却拼了命拉住客人留吃饭。结果客人走后，一顿臭骂是免不了的。
　　父亲打人很残酷，抓到什么就打过来。记忆中，除了三岁生日时那次，我还有三次被打伤。第一次被打，是深夜。当时已熟睡，突然被他从被窝提出来一顿拳打脚踢，我被打得鼻血长流。同时被打的有二妹和三妹。这次被打，是因为他在外酒喝醉了，回来的路上跌得浑身是泥土。第二天他看到我鼻青脸肿，还问我干嘛了——他居然记不起打了我们。第二次被打，是在学校骂老师没XX用。老师写个纸条请堂弟带回给父亲。我进门的时候，父亲手里正好拿着羊角锄（在已耕过的田间挖窝下种用的锄头，很像两只羊角，故名），他二话没说，一锄头就砸向我的双腿，我当即倒地，血流不止。他接着用锄把（穿在锄头上的木棍）连打我数棍，我昏厥过去了。但晚上，他又给我买来了药。这次被打导致我很多天走路都不方便。还有一次，是我被别人家的大孩子打了，哭着回家告状，还没说完，他手里正泡的一杯茶劈头打过来，顿时开水把我烫伤了几大块。当时生产队的队长（也是父亲的堂叔，我们叫和爷爷）正在我家，记得他当时训了我父亲一顿。
　　日常被打是司空见惯的事，耳光、拳头，最多的是竹条。他还专门放很多根竹条在家里备用。所以我身上常留一道一道的竹条血印。二妹挨竹条比我的频率更高。大妹、二妹、三妹和我四个中，挨打最少的是大妹。因为她勤快，做事也乖巧。值得一提的是，母亲为了我们免打，曾为我们辩护，但多半会被父亲连带呵斥甚至被打。
　　包产到户以后，尤其是我远走高飞以后，父亲逐渐变得勤劳，而且很疼爱母亲。从四妹开始，后面的妹妹和弟弟被打的频率大大降低。五妹和弟弟不仅很少被父亲打骂，而且还有宠溺他们的倾向。
　　（请原谅，父亲！我之所以把这段写出来，一是因为这是我童年的最刻骨铭心的记忆，二是因为姊妹中，有人对当年的您仍然不能释怀。因此下一段，权作为给当年的您一些辩护吧。）
　　七不灭的功勋
　　在大集体形势下，我们一大家人是常年的缺粮户。很多家庭缺少粮食而挖野菜、树根，甚至吃喂猪的草（我亲眼见过对门几户人家吃猪草、吃树根），而作为最大的缺粮户，我家几乎没有断过主粮（在我们家乡，玉米是主粮），父亲总有办法弄一些粮食回来。而且因父亲经常是婚丧嫁娶的主角之一，总有一些答谢的礼物送上门，亦可缓解不时之需。所以无论他对我们做过什么，不可改变的，是他生养了我们。尤其是我，无论挨过多少打，把我培养成知识分子，是他不灭的功勋。尤其是从他后来对母亲和弟弟以及四妹、五妹的态度，我明显感觉他对当初的做法是有悔意的。更何况，当年他怀才不遇，频遭政治打击，其心里的愤懑无处发泄，也是我们应该理解的一个重要理由。
　　而今，父亲尚健在。自母亲走后，他变得沉默寡言，加之子女分散，老房子也不复存，而我又漂泊他乡，他只能在就近的几个妹妹家寄身，其心里之苦，恐非常人可知。
　　愿父亲健康长寿！
　　愿所有的姊妹体谅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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