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起身来,看见船帆和大海
汗漫
上海,这座城市的名字本意就是“到大海上去”。所以,上海雅称“海上”——在大海之上,万类自由,梦寐开阔。这座城市的街道有着船舷的陡峭和甲板的动荡,灯火浩瀚,力量四溢。
我所在的药物研究院地处静安区。附近有著名的静安寺,寺门前的金铸匾额上镌刻寺名,从左向右念是“寺安静”。之所以强调“安”“静”二字,大约是为了平衡,平衡周围无边无际的繁华和喧嚣。
以香樟树为主体构成的药物研究院的浓荫深处,时时可闻鸟鸣。鸟鸣心更幽,令偶尔独自值夜班的我惊喜。倘若在周末加班,还可以看到一群鸟把翅膀收敛身后,在办公楼或实验楼的台阶上散步,像把手背在身后谋划未来的董事长、总经理,也像我院那些被研究生们昵称为“老板”的导师——他们也的确是大大小小的老板了,以课题组为财务结算单位,公司化运作,自负盈亏。一群鸟一样的老板,或者说一群老板一样的鸟,在泥土,在市场,寻找着草粒和水。
我的办公桌位于上世纪初期一个英国人所建的别墅式小楼内。来来往往的院长、院士、厂长、经理、广告商,来来往往的电话、传真、文件、报表,来来往往的汉语、英语、韩语、日语尤其是沪语……作为这家拥有上市公司的药物研究院的核心,这里繁忙,芜杂。所有的善良、邪恶、阴郁、明媚,小楼与我都无所不有。作为一个在壁炉旁边办公桌上写字谋生的家伙,我有可能成为各种类型和性质的人,只要有适当的环境和气候催发。因此,我必须对体内的毒素和阴影保持警惕,对这座小楼内的黯淡保持警省。
我的工作主要就是写字:报告,请示,通知,条例,合同,协议,章程,规划,贺词,某某在某会议上的讲话……为了让这些文字从空白中涌现,我必须在文件室、会议室、实验室、工厂乃至餐馆、酒吧等地穿行、观察、请示、聆听,将领导意图落实于自身行动,用以下与写字无关的若干规则,制约自我:
——头发理短。九年前,我从高校来到这家研究院接受面试。人事处长含蓄提醒:“小余啊,作家们是不是头发都很长呀?”妻子当天就把我逼进理发店。短发,伪装了
我散漫的内心,给人一种钉子般充满进取心的错觉。显然,头发长的先生只适合散步于空山野水间,优哉游哉,诗意盎然。倘若让他在清晨的上海街头奔跑,其必头发张扬如同疯子,不合时宜。从头开始,在上海,每半月理发一次。
——西装领带。在皮肤的遮盖形式上与西方接轨,可令人形成“我是一个具有世界视野、遵守市场规则的人”之幻觉。在上海,一个穿休闲装的秘书紧跟穿西装的老板,是不和谐的。我在院领导们的西装品牌附近稍低的价位上购置一套西服,在陪他们出席正式场合的时候脱掉夹克、紧急换装。用领带锁紧喉咙,避免内心独白脱口而出。院长看着面目一新的我:“小余,转眼间换了一个人似的!难为你了。”他是一个在西装和夹克之间过渡得比较从容的人。
——注意平衡。比如,对同事,敲门的力度和节奏要一视同仁并注意音响效果。某君曾愤愤:“余,你敲我的门是嗵嗵嗵,敲院长的门是嗒嗒嗒……温柔极了。”我惭愧,认真研究了这两扇门。同样的力度和节奏,敲出的声音果然迥异,原因是该君的门比院长的门微微薄弱。我请他谅解。之后,尽量降低敲击其门扉的次数和力度。从此,对敲开所有人的心扉不再抱以期望。
诗人、作家聚会,我常常被视为一个“小经理”;同事聚会,我又往往被呼为“诗人”“作家”——一个总是出现在客场的队员。在“诗人”“作家”被注入复杂意味的实用主义上海,直觉告诉我:应当将“汗漫”这一笔名造成的倒影,移植到白昼生活以外的夜晚书房里去;让“余秘书”与“汗漫”相互尊重、审视、滋养,而非相互鄙夷、排斥。这是一个理想,何其困难。
研究院内小花园旁耸立着三座铜像,纪念三位去世多年的药物科学家。
上世纪五十年代,他们先后从美、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