徙(节选)
汪曾祺
先生名鹏,字北溟。家世业儒。尝受业于邑中名士谈甓渔,为谈先生之高足。谈先生说:高氏有子矣。北溟之鹏终将徙于南溟。
果然,高先生在十六岁的时候,高高地中了一名秀才。众人说:高家的风水转了。
不想,第二年就停了科举。
废科举,兴学校,这个小县城里增添了几个疯子。有一姓徐的呆子,穿着油腻的长衫,一边走,一边念。念到曾经业师浓圈密点的得意之处,摇头晃脑,昂首向天,面带微笑,如醉如痴。一直念到两颊绯红,双眼出火,口沫横飞,声嘶气竭。长歌当哭,其声冤苦。
他这样哭了几年,一口气上不来,死在街上了。
高北溟坐在百年老屋之中,常常听到徐呆子从门外哭过来,哭过去。他恍恍惚惚觉得,哭的是他自己。
功名道断,高北溟怎么办呢?
头二年,谈先生还没有死。有人求谈先生的文字,碑文墓志,寿序挽联,谈先生都推给了高先生。所得润笔,尚可鬻粥。谈先生寿终,高北溟缌麻服孝礼致哀写了一篇长长的祭文,泣读之后,忧心如焚。
他也曾像祖父和父亲一样,开设私塾教几个小小蒙童,教他们读三字经、百家 姓、千字文 。然而除了少数极其守旧的人家,都已经把孩子送进学校了。他也曾挂牌行医看眼科。谈老先生的祖上本是眼科医生。他劝高鹏也看看眼科医书,给他讲过平热泻肝之道。可是城里近年害眼的不多。文章不能锅里煮,百无一用是书生,一家四口,每天至少要升半米下锅,如之何?如之何?
有一个平素很少来往的世交沈石君来看他。沈石君比高北溟大几岁,也曾跟谈老先生读过书,开笔成篇以后,到苏州进了书院。书院改成学堂,革命、光复他就成了新派,多年在外边做事。他有志办教育,在省里当督学,他劝高北溟去读两年简易师范,取得一个资格,教书。
读师范是被人看不起的。师范生被人称为师范花子,但这在高北溟是一条可行的路。简师只有两年,一晃也就过去了。简师毕业,高先生在五小任教。
高先生是谈先生的高足,中过秀才,叫他去教大狗跳。小狗叫,实在说不过去,因此,破格担任了五、六年级的国文。即使这样,也还不能展其所长,尽其所学。然而高先生教书是认真的,讲课、改作文,郑重其事,一丝不苟。
同事起初对他很敬重,渐渐地在背后议论起来,说这个人的脾气很方。是这样。高先生落落寡合,不苟言笑,不爱闲谈,不喜交际。他按时到校,到教务处和大家略点一点头,拿了粉笔、点名册就上教室。下了课就走。有时当中一节没有课,就坐在教务处看书。
高先生家的春联都是自撰的,逐年更换。都是述怀抱、舒愤懑的词句,全 城少见。
这年是辛未年,板门上贴的春联嵌了高先生自己的名字:
辛夸高峙桂
未徙北溟鹏
也许这是一个好兆,未徙者将徙也。第二年,高北溟竟真的徙了。
这县里有一个初级中学,办得不好。教育局长不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