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目山
①去天目山,是心里积存已久的一个念想,不是为观光,是为了那些大树。几十年里,只要说到树,天目山就从父亲的眼神里巍然升起,他一遍遍说,假如你没去过天目山,根本不明白什么叫树。其实不全是为了树,我知道,是为了一个人。几十年来,若是提起他的名字,母亲的眼神就会倏然暗淡下去,她的双眼仿佛是海潮淹没的沙滩。她喃喃说,我要和你一起去。
②去天目山,于是变成一种夙愿和仪式,无论是为了树,还是为了人。
③只是,我没有想到,登天目山那一日,会遇上那样一场弥天大雾。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呼啸而过,远山近树忽而不见了。山中古老的禅源寺,隐匿在苍白的雾气里。下车寻路,林间的青石板小径如雨泼过似的,湿漉漉地腻滑,只几步便消失在浓烟样的水雾中。
④母亲默默地走在前面。白色的纱幕被她的脚步豁开一个缺口,影子穿过去,纱帘瞬间又闭合了。山路通往林深处,在那深不可测的绿巷中,我隐约看见了一排排树,昂然立于路旁。它们竟是那样的高大,浓密的云雾遮去了树梢,树尖伸到望不见尽头的天上去了;最令人惊叹的是树干之直,刀削般笔挺,像一根根气度轩昂的罗马石柱,支撑着绿屋的穹顶。褐色的树皮一片片如鳄鱼的鳞甲,已被千年的风霜锤磨成坚韧的岩石。
⑤他究竟倒在哪一棵树下了呢? 鲜血从他年轻的胸膛里流淌下来的时候,他或许就靠在了那棵大树的树干上。他依托了大树,所以牺牲的那一刻仍像树一样站立。龙爪般的树根至今还留着他的血迹,只是被蒙蒙的雾气暂时稀释了。
⑥那个无风无雨的春日,那些被父亲无数次赞颂和崇仰的天目山大树,就这样从漫山飘忽的浓雾中,和那个叫萧洪明的故人一起,若隐若现地走来。我看不清他的面孔,只听见他脚上沉重的铁链,一声声从森林尽头传来。我不知道他在匆匆离去前,是否还有心情观赏这些天目山的稀世大树。57年前的树叶早已零落成泥,但我清晰地看见他灼热的目光仍在枝条上缠绕。
⑦半个世纪过去了,如今我所见的,是被他熟读过的那些树。陡峭的石阶两旁,柳杉武士样雄伟,顺坡排列,阵势逼人。再抬眼,金钱松破雾而出,穿云摩天,傲气十足。若不是弥天大雾遮挡了视线,就可望见悬崖峭壁的林莽中那几百棵千年银杏。等到秋天,山谷里定是黄叶灿烂,一片金光四射。
⑧几十里山路,不是在走,是在仰望,瞻仰那些永远的树。当那一排枪声在冰冷的山谷里响起来的时候,惟有这些树,是沉默的目击者。后来那些离乱梦魇的岁月,仍是这些树,在荒野莽丛中陪伴他。他年轻的生命终止在27岁那个年纪,大树却已千年。
⑨母亲依然走在前面。从上山那一刻起,她的双目就被山峦雾气染得湿润。树林深处鸟鸣啁啾,声声如歌,让人想起遥远的青春季节:一群女生欢笑着从禅源寺的临时课堂上跑出来,手拉手围着寺前的老银杏树,雄壮的抗日军歌惊飞了树上的小鸟……待她几年后重回天目山,却是被押解着,一步步踩着前头他沉稳的脚印。直到今日,她一抬眼仍能看见他坦然的目光,如阳光下流淌的山涧小溪,从石缝里透出乌亮的光泽。
⑩母亲站住了,站在一棵柳杉树下。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