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秋下的弦月
施蛰存
夕阳从屋脊上消隐下去,小小的庭院中归于寂静了。
妻是患着种种可憎的病,她淹滞在床上已经六七周了。除了每天上午,他必须到距离五里外的一个中学校里去教书以外,从下午回家后一直到睡觉的时候,他总是在卧室里写着文章陪伴她的。
对于她的妄想①,他觉得有严厉取缔的必要了。这种消极的思想,医生曾经说起过,对于她的病体是很有妨碍的。她一天到晚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这反而容易加重了她的病,烦恼着的丈夫,这时几乎把因果颠倒转来,而认为她是因这样妄想而生病的了。
他站起来,走近床前去。
“谁教你想到这些的呢?你不能静静地睡一会儿养养精神吗?少想一点,病就更容易早好一点,那个时候,我们坐了马车去玩公园,红叶还不会掉下来呢。”
她很注意地听着,眼睛里露出了特异的精采。但好像没有听到他说完,她又沉于自己的妄想中去了。
“我……我觉得……”
“怎么,你觉得?”
“我觉得……我要你坐在这床边上。”
“哦,我坐在那边陪伴你不好吗?”
“不,我不是害怕。我觉得你应该坐在这里的。”
“但是,哎,你难道忘记了我正在写文章吗?”
“哦,我没有忘记。……但是,我要你先在这里坐一会儿,你会不会告诉我,从前我们在公园里常常讲些什么话的?”
这简直没有意思!丈夫感觉到了愤忿。是的,确实是有点按捺不住的愤怒了。
“难道这种都值得去回想的吗?”
他忽然归了原位,重新抽理着他的计划。为了要描写一个录事的纳贿行为,所以先应当想停当他是在哪一件关于公益事情的案子上做这种不检行为的。哦,现在,就决定了那是为了倡设消防队的事情罢。某一个绅士,因为在经手这种公益事业的时候,侵占了一笔公款。是的,应该写成一件绅士侵占公款的案子。……但是,她怎样了,好久不响了。一想到病人,他不禁又回转头去。
她凝看着天花板,还在沉思。微笑着,好像在她的眼睛里,神秘地看见一个乐园。但他的关注,她并不是不觉得的。她立刻就略微侧转头来,眼光触了他。
“我看见了采采了②。”
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怖。他走到床边,凝看着她,好像她脸上浮现着邪气似的。
“怎么,你说什么?”
“我说吗?……我好像看见了采采。”
“胡说!这是胡说!你一定是想起了她!”
“但是我们几时给她埋葬呢?”
“等你病好了!”
他是恐怖,憎厌,又烦恼,所以语气不免粗暴了。
“哦。”她漫应着,又沉思似的凝看着天花板,独白似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