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中忆萧红
丁玲
①一块肮脏的云成天盖在头上,微微地下着一点看不见的细雨,打湿了地面,那轻柔的柳絮和蒲公英都飘舞不起而沾在泥土上了。本来就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一下雨便更觉得闷在窑洞里的日子太长。
②就在这样的风雨中,我想起了天涯的故人,那些死去的或是正受着难的。前天我想起了雪峰,昨天我又苦苦地想起秋白,今天我想起了刚逝世不久的萧红。
③萧红和我认识的时候,是在一九三八年春初。初次见她,她的苍白的脸,紧紧闭着的嘴唇,敏捷的动作和神经质的笑声,使我觉得很特别,而唤起许多回忆,但她的说话是很自然而真率的。我很奇怪作为一个作家的她,为什么会那样少于世故,大概女人都容易保有纯洁和幻想吧。
④我们相处了一个春天,彼此都很亲切,并不感觉到有什幺孤僻的性格。我们尽情地在一块儿唱歌,每夜谈到很晚才睡觉。当然我们在思想上、感情上、性格上不是没有差异。然而彼此都能理解,并不会因为不同毒见或不同嗜好而争吵,而揶揄。我们痛饮过,我们也曾在风雨之夕互相倾诉。然而现在想来,我们谈得是多么地少啊!我们似乎从没有谈到过自己,尤其是我。然而我却以为她从没有一句话是失去了自己的,因为我们实在都太真实,太爱在朋友的面前赤裸自己的精神。但我仍会觉得我们是谈得太少的,因为,像这样无妨嫌、无拘束、不须警惕着谈话的人是太少了啊!
⑤抗战开始后,劳累奔波使她迷茫,不知在何处安顿自己的生活。延安虽不够作为一个写作的百年长计之处,然在抗战中,可以使一个人少顾虑于日常琐碎,或者会使她能更健康些。但萧红却南去了。
⑥我们分手后,就没有通过一封信。端木曾来过几次信,在最后的一封信上告诉我,萧红因病始由皇后医院迁出。不知为什么我就有一种预感,觉得有种可怕的东西会来似的。有一次我同白朗说:萧红决不会长寿的。当我说这话的时候,我是曾把眼睛扫遍了中国我所认识的或知道的女性朋友,而感到一种无言的寂寞。能够耐苦的,不依赖于别的力量,有才智,有气节而从事于写作的女友,是如此寥寥啊!
⑦不幸的是我的杞忧竟成了现实,当我昂头望着天的那边,或低头细数脚底的泥沙,我都不能压制我丧去一个真实的同伴的叹息。
⑧生在现在的世界上,死对于自己也是莫大的损失。因为这世界上有的是戮尸的遗法,从此你的话语和文学将更被歪曲,被侮辱:听说连未死的胡风都有人证明他是汉奸,那么对于已死的人,当然更不必贿买这种无耻的人证了。鲁迅先生的阿Q曾被那批御用文人歪曲地诠释。那么《生死场》的命运也就难免于这种灾难。
⑨只要我活着,朋友的噩耗一定将陆续地压住我沉闷的呼吸。尤其是在这风雨的日子里,我会更感到我的重荷,但我一定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