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欧阳江河
一杯咖啡从大洋彼岸漂了过来,随后 是一只手。人握住什么,就得相信什么。 于是一座咖啡馆从天外漂了过来, 在周围一大片灰暗建筑的掩盖下, 显得格外触目,就像黑色晚礼服中 露出一小片雪白的衬衣领子。 我未必相信咖啡馆是真实的,当我 把它像一张车票高举在手上, 时代的列车并没有从我身边驶过。 坐下来打听消息,会使两只耳朵 下垂到膝盖,成为咖啡馆两侧的 钟表店和杂货铺。校准了时间, 然后掏钱到杂货铺买一包廉价香烟。 这时一个人走进咖啡馆, 在靠窗的悬在空中的位置上坐下, 他梦中常坐的地方。他属于没有童年 一开始就老去的一代。他的高龄 是一幅铅笔肖像中用橡皮轻轻擦去的 部分,早于鸟迹和词。人的一生 是一盒录像带,预先完成了实况制作, 从头开始播放。一切出现都在重复 曾经出现过的。一切已经逝去。 一个咖啡馆从另一个咖啡馆 漂了过来,中间经过了所有地址的 门牌号码,经过了手臂一样环绕的事物。 两个影子中的一个是复制品。两者的吻合 使人黯然神伤。“来点咖啡,来点糖”。 一杯咖啡从天外漂了过来,随后 是一只手,触到时间机器的一个按键, 上面写着:停止。 这时另一个人走进咖啡馆。 他穿过一条笔直的大街,就像穿过 一道等号,从加法进入一道减法。 紧跟在他身后走进咖啡馆的,是一个 年龄可疑的女人,阴郁,但光彩夺目。 时间不值得信赖。有时短短十秒钟的对视 会使一个人突然老去十年,使另一个人 像一盒录像带快速地倒退回去, 退到儿时乘坐的一趟列车,仿佛 能从车站一下子驶入咖啡馆。 “十秒钟前我还不知道世上有你这个人, 现在,我认为我们已经相爱了 许多个世纪”。爱情催人衰老。 只有晚年能带来安慰。“我们太年轻了, 还得花上50个夏天告别一个世界, 才能真正进入咖啡馆,在一起 呆上十秒钟”。要不要把发条再拧紧一圈 镀银的勺子在杯中 慢慢搅动,平方乘以平方的糖块开始融解 十秒钟,仅仅十秒钟, 有着中暑一样的短暂的激情,使人 像一根冰棍冻结在那里。这是 对时间法则的逆行和陈述,少到不能再少 对任何人的一生都必不可少。这是 一个定义:必须屈从于少数中的少数。 这时走进咖啡馆的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群人。一出皮影戏里的全部角色, 一座木偶城市的全部公民。他们来自 等号的另一端,来自小数点后面 第七位数字所显示的微观宇宙,来自 纪律的幻象,字据或统计表格的一生。 他们视咖啡馆为一个时代的良心。 国家与私生活之间一杯飘忽不定的咖啡 有时会从脸上浮现出来,但立即隐入 词语的覆盖。他们是在咖啡馆里写作 和成长的一代人,名词在透过信仰之前 转移到动词,一切在动摇和变化, 没有什么事物是固定不变的。 在一个脑袋里塞进一千个想法,就能使它 脱离身体,变得像空气中的一只气球那么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