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读《胡同文化》一课时,记忆的湖面一下子就浮现出作者汪曾祺老人的形象来。那年初夏的闽南,阳光如水又似风,纯净、和煦而宽阔,站在绿叶如宽大手掌的木棉树下,耳畔总萦绕着不远处九龙江隐约的流动声。那水面该是浮光跃金吧。初夏的某个日子,我就坐在漳州师院简陋的教室里,聆听汪老的文学讲座,如风行水上。
几年前汪老驾鹤西游,我记忆里忽然涌出那个初夏如水的阳光。那一次,汪老从文字中走出,坐在我面前,一边啜茶,一边与我娓娓而谈北京胡同、市民生活和他们“睡不着,眯着”的文化心态。此刻我的身边似乎又荡漾着漳州初夏的空灵阳光。走到街上,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汪老会冷不丁地从某个胡同里钻出来,与我匆匆打一个照面,留下一抹纯净的笑意,然后消失在人群之中。
汪老与我想像的迥然不同。不是鹤发童颜,也没有仙风道骨。他头发稀疏花白,仿佛一蓬离披的衰草;脸上皱纹倒不多,但浮肿的眼袋特别明显;他穿着灰白色的衬衣,下摆很随意的塞进皮带里,衬得他更加瘦削。不知怎地,我忽然想起“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的诗句,这位曾写过许多柔情似水小说的人老了,但他没有丝毫的感伤,他的脸上隐约的透露出一种儿童般纯真的光芒和历经沧桑之后的波澜不惊。有些人的人生一步步地向老境迈去,汪老却从老境一步步地迈出,仿佛他的心灵和年龄还停留在锦瑟华年,从来不曾老去。其时他已年逾古稀。汪老喜欢宋儒的两句诗:“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时同。”大概他善于“化动为静”吧,即使是至痛的事,在他心里浸泡几下,也会变得平和起来。汪老的“老”是一种文化的积淀,人生智慧的结晶。他的眼睛很小,有点迷蒙,仿佛还滞留着江南水乡的烟雨。
假如你不细瞧,还真会以为他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糟老头”,或许,汪老更愿成为这样的人。他小说中的悲天悯人的人道情怀,如果不是普通人中的一员,是不可能具备的。汪老在《自报家门》一文中,说他最喜欢的是更实在的两句诗:“顿觉眼前生意满,须知世上苦人多。”他自诩为“中国式的人道主义者”!
记得那天是鲁迅文学院教务长何镇邦先生开讲座。汪老进来了,脚步很轻,我们把巴掌拍得很响。他这边、那边点了好几下头,然后将身子搁在椅子上,摸出香烟———很有诗意的“阿诗玛”牌,这边、那边地敬一轮烟。何先生上课了,谈笑风生,赢得满堂掌声。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我都花在观察和揣摩汪老上,如同不明白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我是猜不透他的,凭我的学识和经历。我想起了他在《林肯的鼻子》中所写的语句:“谁的鼻子都可以摸,林肯的鼻子也可以摸。没有一个人的鼻子是神圣。”汪老的平等理想给我留下难以泯灭的印象。
下午轮到汪老讲课。他抽着烟,很随意地走上讲台,然后又很随意地从裤兜里摸出一本杂志,摊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