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廖伟棠
第一封 H, 我在故居的废园中给你写信, 有风吹过我手中的笔,吹掉了信纸, 那是有像树叶般的潮汐,潮汐般的言语的风。 然而落叶层积,吸走言语。只是瞬间, 树叶落满了我的四周。只是十年。 当年我离开时的落叶,已变成了家宅的根, 包围着像四散的砖瓦一样凌乱的心。 H, 这个园子,它的孤寂犹如你的记忆, 绝不喧哗哭泣,只是在一地的枯枝 和灰烬中等待……它的呼吸在泥土里 散开,在树干中变成泉水。 于是今天我回来。从老房中搬出尘封的老椅, 坐在废园的一片片落叶中间, 读读旧书,然后为你重写一首首旧诗。 第二封 H, 我刚刚从田间归来,衣服上 还沾着村边河滩的细沙。花园中 天色渐暮。我在信纸上书写,我的笔就熄了。 熄了,像十年前在我窗前飘摇的一枝蜡烛。 我不敢说,是它仍指引着我回家的路。 就像刚才田间的那条小路:从河畔 通到竹林,绕过农田,再通到村庄; 两边长满青草,远方总有农人在弯腰辛劳。 H, 这条路如今也在我脚下瓦砾的青苔间, 也在这张渐渐暗黄发灰的信纸上, 我把双手举到眼前:它们熄了。 花园请继续沉默吧,黑暗着,不要为我发光。 我的眼睛仍能看见,虽然它们瞎了; 我的耳朵仍能听见,虽然只有寒蝉的声音。 第三封 H, 如今燕子不再来我屋瓦下作窝。 如今我的阁楼上只有阳光与阴影交替 静谧。一阵风带着我童年的脚步把门关上, 另一阵风又带着我童年的笑声把门打开。 有一双脚迈过结苔的门槛走出花园, 我不知道他是谁――他掇拾倾倒的砖瓦, 拨开蛛网,又捡起地上的叶子; 他搬椅子出来坐着,坐着坐着就流泪。 H, 如今这花园已不再有紫藤花、香兰花; 只有无边的落叶,在天上,在地上, 在他的眼睛中转着,转着,烧一点点黄的火。 天气冷了。墙头除了荒草,就是一方灰的天。 我从园子的这一角走到那一角, 对着天空小声地念:“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 第四封 雨水在我的屋檐上淌滴,H,雨水 今天打湿了故乡的小镇、村庄。我喜欢的 落叶堆也都湿了,像一首诗所写:“黑暗、寒冷。” 我再不能让它们围着,静静的坐上一会。 只有我的信纸是干的,一片空白;雨水 洁净,不认得字。在雨里,只有久闭的木门下 朽烂的木枢,不怕寒冷,长着几点白花。 H, 因为我的手摸过那白花,我的手也湿了, 我的手也带着香气。当我走过阴暗的街巷, 一些和我擦肩而过的人都回头看我。 这些和我在同一条街上走的人 都没有打伞,在雨雾茫茫中眯着涩涩的眼。 而我,我怀抱着写给你的信,在人群中走过, 像一个被弃的女子,不知道有雨点落在自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