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京有个未名湖,因未名而闻名。监利有条未名河,虽未名且无名。闻名也好,无名也罢,悠悠的未名河,循着自己的节奏一路向东,欢快地流淌。流啊流啊,流过小河镇时,不经意一拐弯,向南而去。河面是阔了,却似一把利剑将小河镇劈开。从此小河镇便一分为二。河西叫小河里头,河东是小河里外。河面上横亘着未名桥。横亘的未名桥,百年有余,历经清末、民国和当今,算得上三朝元老,是小河镇的古迹。不过桥是载人的,比不得文物,越陈越好。岁月侵蚀、河水洗刷,显得颓破、残缺,再不像从前那样壮实,终日嘎吱嘎吱哼唧,已不堪重负。
长有跳水啦!
长有跳水了?
消息不胫而走,似晴天一个霹雳,小河镇开了锅。 在线批改作文,<a href=httPs://www.euZw.net/jiaoshoulanmu/>易优名师作文批改</a>
长有姓钱,住小河里头,是个人人喜欢的好小伙。在供销社做营业员,与钱交道,见了花花绿绿的票子,垂涎不已。经同事怂恿,合谋暗地里做了些手脚。事发,各自使出《孙子兵法》里的计策。同事用疯人计,长有使瞒天过海术。疯人计如古人孙膑的命运,一波三折,终是有惊无险。而长有的瞒天过海术,只瞒过一时。
长有在未名桥上摆双鞋,销声敛迹。据此推断,他已跳水身亡。
闻此噩耗,父母悲痛。长有是独子,老俩口指望他颐养天年,哪知他年纪轻轻择了这条不归路。老钱头一把鼻涕一把泪:
“世上只有少送老,我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一句话毕,登时一片哀啼。戚戚间,隔壁丁会计振振道:
“上吊不取帽,投河不脱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长有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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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似一根救命稻草,宽了老钱头夫妇的心,大家也破涕为笑。可惜带给长有五年牢狱之灾。
五年一眨眼。长有归来,母亲病故,父亲奄奄一息。临终,招长有塌前,竖起一根指头。长有以为父亲担心房子坍塌,急忙找根柱子撑着。父亲摇头,才心明父亲惦挂他还是孤身一人,不禁黯然泪下。
父母歿,又近而立,长有婚事无着落。雪上加霜的是他幼时染上天花,脸上凹痕洗不掉、擦不尽。由不得他,当时这瘟疫像惯坏的宠儿,沿着未名河堤肆无忌惮,不闹出名堂不肯罢休。小河里头人们好多都被烙上印记,且一个比一个凹凸的厉害。满堤尽是不平人,想找一张光荡的脸实是不易。烙记引发的不便,首当其冲当推小河里头年轻人的婚事。好雨到处下,好姑娘都往河外嫁。陆陆续续成了家的小河里头人,个个如《西游记》里的唐玄奘,历经的坎儿,九九八十一道。过来人不必说,剩下长有,总在孤独中徘徊。恼人的烙印、不堪回首的往事,把个高高大大、鼻正口方、又识文断理的优点全部抵消。岁月不停转动,转来转去,始终在四个点上循环,一人、一屋、一灶、一床。他虽若无其事,整个小河里头人都帮他急。 易优作文网,中小学学生学作文的好网站(https://www.euzw.net)
俗话说得好,紧壁是亲房。丁会计一句话漏了嘴,长有受罪,那是无心。无心为恶,虽恶不责。看着长有孑然一身,颇感内疚,时刻记挂着他的婚事。眼看自己外甥小芳,到了如花的年纪,有心为善。长有和小芳一拉手,如胶似漆。花前月下,堤边桥上,卿卿我我,一度把恋与爱的过程发展到极致。谈婚论家时,无奈小芳父母不同意。个中原委,一猜就知道。如此,鸳鸯遭棒打。小芳于长有,成了镜子里的美人,看得见牵不着,别提娶回家。一古脑的相思与惆怅,塞在长有心头,堵得他一蹶不振。闷在家里自语:
“这人生,我算是看破!”
危险的信号。小河里头人们已经经历了一次意外,恐怕再有三长两短,劝慰他:
“你才三十岁,不急。姻缘前世修来。白娘子与许仙,千年等一回。愁啥呢?” 语文成绩好,书法少不了,学书法,推荐<A https://www.euZw.net/miniform/type_3.html>易优少儿书法培训</a>
正巧,卫生室新来了一个姑娘,叫楚楚。婚姻几经挫折,一晃也二十有八。众人看着合适,凑合他们见了一面。不想楚楚心气高,嫌长有脸不平,不肯将就。其实,楚楚也是名不副实,五官端正不中看。大凡人与名字都有出入,譬如叫红兵的不曾扛过枪,叫海生的不一定出生在海边,唤作美丽的并不见得漂亮。当然这楚楚,无论略观还是细瞅,一点也不动人。就如钱长有,阔绰的名字不知羡煞多少人。事实呢,老大了,窘迫得老婆都娶不上。
楚楚嫌弃长有的事情一传开,惹恼小河里头一个人:
“长有脸上的凹痕芝麻大,倒也数得出颗数。可你个楚楚,雀斑似七夕晚上的星星,漫天密布。粗壳瘪壳,一条藤上结的籽,不知相惜,挑肥拣瘦,这种人不成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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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是欧阳平,小河里头的一个人物,一向心直口快。与他名字适得其反,脸上也有些不平。可人家自信,不把它看做瑕疵,是男人就得这个样!
欧阳平不仅刚直,且洞察力强,常常语出惊人,专凭一事便可看出端倪。那时流行“先进更先进,后进赶先进。革命加拼命,无往而不胜。”的口号。欧阳平说这话有语病。众人疑惑间,他一语道破:命都拼掉了,还拿什么去革命。自此,小河里头人们对他另眼相待。
欧阳平一席话,立马引起一片附和:
“小河里头许多人脸不平,除了长有,哪里有一个光棍?”
“西方不亮有东方。”
大家七嘴八舌,倒是这西方不亮的话提醒了欧阳平。他一拍腿:
“有了。长有的婚事,包我身上!”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欧阳平一时盛气,包票无人较真。不想三天后,欧阳平捎来话:
“高低湾高老板有个妹子,头是头,脸是脸,又有身段,极是整齐。”
长有听了,抑制住激动,试探道:
“宰牛的高老板么?”
“不是,那姑娘嫁了放马的。是唱皮影戏的高老板。”欧阳平答。
“多大?”长有一脸疑惑。
“黄花闺女。”
天上掉下林妹妹,长有喜出望外:
“不妨见见面?”
欧阳平犹豫了一阵,说:
“明天早晨丁会计家,他屋子高朗。”
人逢喜事精神爽,长有高兴得半夜没睡。清晨入梦,正嘻嘻笑着,忽地听见打门响:
“太阳上了树梢,人家姑娘等急了哩。”欧阳平催促道。
长有腾地一个鲤鱼打挺。盥洗完毕,涂了粉,感觉脸上平坦一些了,拿了脚向外跨。一抬腿,欧阳平将他推进屋,指着露出鞋帮的脚趾:
“初次见面不能太露,咱俩换换鞋。”
长有腼腆一笑,穿上欧阳平的鞋,便精神了。出门折到未名桥上,然后一百八十度大回转。丁会计家虽是是他紧壁,他家寒碜,恐露了馅。
进得门,女子已端端正正坐在丁会计的屋子中央。果然如欧阳平所述,细眉细眼,着一件粉红羊毛衫,耳梢插朵红花,把个鹅蛋脸映衬的红里透白,白里泛红。煞是惹人疼爱。说不上半句话,用手掩口笑。正如诗里的描述“犹抱琵琶半遮面”。长有那颗心,乐开了花。
欧阳平讨了女子口气,估摸有戏,交代长有快刀斩乱麻,以免夜长梦多。长有支支吾吾,平日里快言快语的风格不知去处。
欧阳平揣摩他的心思:
“高老板唱皮影戏,婚后带上你,生活是不用愁的。”
“咋个不愁?”长有好奇。
“一日三餐,四季衣裳。还有啥?”
“可这婚事······”长有一喜一急,脸有难色。
欧阳平打断他:
“包你成家,还要包你养儿不成。不说了,我跑一趟高低湾,厚脸再向高老板通融通融。”
长有刚一露笑,欧阳平又低声道:
“那鞋可合脚?九成新,八折给你。”
欧阳平通融的结果出乎长有意外:
“收拾好屋子,一切费用高老板承担。你就出人!”
一番话,长有心中石头落地。洗净桌椅,铲平地表,在小河里外买了两捆稻草垫了屋顶。漆门窗时附带将用来支撑屋子的柱子也漆了,漆着漆着,便想起老父临终的叮嘱,未免兀自伤心了一会,转念自己大事尘埃落定,独自又偷偷笑了一会。
待到长有家里气象一新,吉日到了。丁会计和欧阳平牵头,小河里头人们凑了份子。那酒席,比不得阔绰人家十盘大碗,中规中矩四菜一汤。众乡邻酒足饭饱,热热闹闹把个新娘娶进门来。这是小河里头的大事,大家兴致高,男女老少掺和着闹洞房,新娘羞红着脸躲躲藏藏,高一脚低一脚,磕磕绊绊。长有眯着醉眼,以为洞房没铲平坦,没往心里去。第二天,新娘早起梳头,在长有眼里晃来晃去,一颠一颠的,才发觉新娘腿脚不灵便。生米煮成熟饭。想想自己老大了成家,不容易。一阵淡淡懊恼后,心情才平静下来。盥洗时一照镜子,一张凹凸不平的脸印入眼里。思忖,人家没往心里去,我何必又多计较。就算扯平吧。
二
古老的未名桥,佝偻着脊梁,孤独、无助地耸立在未名河上。近来残破得愈发厉害,仅剩几根歪斜的柱子,铺就稀稀落落的木板。透过木板间隙,哗啦啦的河水,看一眼叫人后怕。腐朽斑驳的护栏,如外婆干枯的臂弯,颤抖着尽着职责。再努力,也不过是做做样子,已力不从心。
沧海桑田。未名桥历来就是一座单程桥。早些年,机关、学校、商铺、菜场都在小河里头,小河里头人们富贵,吃着商品粮,多在单位上工作,很少出行小河里外,没必要修葺它。开放后,小河里外成立开发区,路宽、楼高,企业、厂矿鳞次栉比,土地比黄金贵,将小河里头撂在脑后。小河里外人再不需出行到小河里头,也理所当然地无心顾及它。
恼人的未名桥,过去连接河西,现在通往河东。往返的变更,让小河里头和小河里外人,一个朝穷,一个朝富,背道而驰。
长有婚后,跟着舅唱皮影戏,生活有了着落。日深月久,练就一副好嗓子。闲时帮着绘制、雕刻皮影,悟出一套技艺,且出类拔萃。不但爱上这一行,并如痴如醉。那时人们文化生活枯竭,兴趣和寄托都在皮影戏里。长有河东河西,镇南镇北,川流不息演出不停,不仅受人尊重,小日子如芝麻开花,节节高。
好景不长。世间事好比未名河河水,一浪逐一浪。近些年,家家有了电视机,兴趣和寄托转移了,受人热捧的皮影戏,渐渐地退出人们的视野,以至于被淡忘。长有英雄没有用武之地。虽说那几年的风光如千帆过境,烟消云散前毕竟躁动一时,令人留念。长有赋闲在家,除了雕刻、绘制皮影,时常背一背戏文。因戏文句句合辙押韵,又开始学做诗。譬如长有的房子,站在未名桥上鸟瞰,毗邻着小河里头唯一的楼房丁会计家。也是唯一的不是青砖而是黄土垒砌。屋顶覆盖着的稻草,经风吹雨浸,恰似开了个天窗,白天太阳进出自由,夜晚月亮伴他入眠。刮风时自家里可乘凉,下雨时室内有瀑布。瀑布一歇,叮叮当当的落水声,又如一场家庭音乐会。除此之外,门前一条污水沟,木板一横,又有小桥流水的意境。这景象,长有在诗里描绘得如一幅一流丹青手的画作。不信你看:
未名河上卧飞虹,
飞虹尾上耸高楼。
高楼比邻我寒舍,
黄土筑墙茅盖屋。
这画作配上高雅情趣,折杀竹林七贤:
天当被,地是床,
悠哉自如赛龙王。
相邀日月座上客,
嫦娥伴我梦里游。
长有对皮影戏的执着,打动河西河东,也打动政府。三天前,县上下通知,邀他参加比赛。
“几天不见,又演出了?”见长有大包小裹归来,丁会计问道。
“哪里,进城参赛,刚回。”
“可曾拿名次?”丁会计又问。
“全县第二。”
“了得”,丁会计一边赞一边又问,“听说只有两支参赛队?”
长有听了沉下脸,红晕从脸上的凹处涟漪般溢开,不耐烦地应道:
“既然知道,何必多问。”
丁会计讨个没趣,一时无语。多年前一句话,断送长有前程。今日一问,指着了长有疼处。此人不会说话,算术很精通。早些年,未名河泛滥,镇里号召大家编草包,政府收购了来护堤。小河里头无人会算账,卖草包时全赖丁会计家里祖传的一把算盘。丁会计不负众望,七八五十四,九九七十九,把个算珠拨弄得噼哩哗啦。差了数,平摊。多出了,归自己名下。因他算术特别精到,十次算账只有两三次出错,纵然未曾做过一天会计,也被小河里头人们尊为会计。不知不觉就叫开了。
尬了一会儿,丁会计转了长有爱听的话头:
“此次参赛,地上爬的、天上飞的可否都尝遍?”
僵局一破,长有笑:
“那是当然。”
“奖金呢?”丁会计三句不离本行。
“莫县长说是抢救地方濒危文化,没提钱。”
“文化濒危,与百姓何干。即使爱好,拿做菜拈犹可,当饭吃可不行啊。”丁会计感叹道。
这感叹令长有不快,气氛又尬了。
丁会计拐个弯:
“莫县长我认识。好酒量,一餐一斤不退却。”
长有驳道:
“莫县长敬我酒,吴局长做陪,都只抿了一口。说是明年比赛,再与我决高低。”
酒与文化,孪生兄弟。长有自唱皮影戏始,与酒结缘。那几年在戏班里,东请西接,油了嘴,好上了这一口。这几年无所事事,生活清汤寡水,不习惯。因此,闲时出去打秋风,平日周边蹭蹭饭。小河镇是礼仪之乡,好客。无奈长有渐渐自然了,习以为常。人们不堪扰,吃饭便掩门。有几次长有破门而入,迫使大家连闩也插上,顾不得礼仪了。
人们谨慎了,长有收敛许多。丁会计和欧阳平,他是不肯放过的。对丁会计的怨气,大家知晓。而欧阳平所为,长有更气恼。相亲时的那双鞋,欧阳平提过几次,长有装聋作哑。欧阳平无奈,只得向长有女人说起。女人知道原委,嗔怪长有一通,按八折付了钱。其实那鞋也是大眼小窟窿,如欧阳平的脸,油擦得厚而已。长有新婚时,鞋帮“嘣”地一声裂成两截。很不利市。长有想,人家救了自己急,不好意思说破,一直掖在心里。事后听说欧阳平向娘家索要伍佰元媒钱,愈是耿耿入怀。面子上不撕破,饭是要蹭的,一心要把损失缩小到最低。
这天,长有在欧阳平家蹭饭,丁会计门前过,提着一包东西晃来晃去,很是得意。
“什么好东西,红绳系着?”长有好奇。
“计划物资,一包砂糖,何经理开的条子。”丁会计答。
“板栗烧仔鸡,砂糖一浇。味道自然没的说。”长有咂咂嘴,琢磨又可蹭一顿。
“哪里。你嫂子内热,给她消消火。”丁会计说。
小九九落空。长有失落之后不妨恭维道:
“小河里头就你了得,这么紧俏的东西也弄的来。”
“需要来拿,多着哩。”丁会计说完手一甩,迈着八字步,走了。
看着丁会计远去,欧阳平嘀咕:
“经手卖几个草包,才识几个当权的,有什么了不起!”
长有听了偷偷笑:
“白猫黑猫,逮住老鼠的是好猫。人家现在火着呢。”
欧阳平恨恨道:
“想当年我挑半头猪回家过年,未名桥被压得“嘎嘎”响,差一点就要坍塌。”
“先前谁人不曾荣光过,雨后的彩虹,散就散了,不值一提。”长有一边调侃,一边嘻嘻笑。
长有回家后,欧阳平愤愤的,咽不下这口气。历来他就是小河里头的一个人物,容不得人家轻看他。晚上和妻子合计,决定整出些事情来,挽一挽面子。这些年囊中羞涩,做不起人。好在屋后一片树林已成材,若是卖了可以动静一下。
次日,欧阳平将林子卖了,套交情购了几袋黑市糠,租条船在未名河上划来划去。那天小河里外搞一个什么庆典,人们去凑热闹,堤边静悄悄。长有在堤边练嗓、寻找灵感琢磨诗,看见河心欧阳平累得满头大汗,心里明白九分。只装着没看见,暗暗笑。第二天欧阳平又划了船在未名河上游荡,天公不做美,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堤上更是杳无一人。长有看不过,想这事总得有个收场。来到堤边,吆喝道:
“平哥,啥事急的,雨天也不休息?”
欧阳平气喘吁吁喊答道:
“弄几袋计划糠。这不,正忙着送去高低湾。”
“昨天就荡了几摆,想必数量不少?”长有又问。
“不多,两千斤。昨没送完。”
听完欧阳平回答,雨就大了。长有转身进屋,隐隐地看见欧阳平还在河心落汤鸡般地荡来荡去,苦笑着摇摇头:
这个欧阳平,显摆。死要面子活受罪。
三
小河里头人的生活,与小河里外天壤之别。合乎了国情,东部发达,西部落后。河西人在困顿与痛苦的交织中挣扎,空气里都弥漫着“穷”的味道。而河东入的生活,像首歌。出国、股市、购名车、讨小蜜。日子注了蜜。些许的不如意,无非债纠、三角恋、官位之争及一些无厘头的官司。都是钱太多衍生出来的枝枝叶叶。一河之隔,两样景象:河东人拼命减肥,河西人正努力填饱肚子。
好在小河里头人乐观,对人生理解透彻:名誉不过是气球,钞票不过是激素。地位仅是一双高跟鞋。再多的一切,临时借贷。生命了结,悉数归还。他们对幸福的认同更加直接:生而为人,不是猪狗,就是幸福。结婚成家,育儿养老,没有病魔缠身,就是幸福。这些观点,长有身上尤为突出。
不管生活怎样艰难,长有照样沉在家里侍弄皮影、做诗,热爱艺术的火焰一直在心里燃烧,置一切度外。做诗是个只输不赢的活,惨淡。不过,谋生空间小,精神空间大,艰难里掺和着快乐。以前在戏班里,戏文脱口而出,句句成章。那时用口,如今做诗用笔,“道具”不同,颇有不适。口用多了,手总是不听使唤。譬如长有门前横着的污水沟,“小桥”被他劈了拿做灶膛里的柴,再要写进诗里,却被一个“跨”字挡在门外。横竖想不起来,只得放下架子问老婆。
腿脚的事,老婆一听就隐隐的疼:
“什么字不能写进诗里,偏偏要写它。”
长有不解老婆发火缘由,继续追问。老婆不耐烦道:
“足字旁边一个夸奖的夸。”
长有听了抢道:
“跨是用脚,当然足旁,我是在考你。”
老婆听了,哭笑不得。“跨”字的意义她体会最深,就是因为她“跨”不起来,平日忌讳,不想提及罢了。
河东富人堆里,有户白姓人家,户主与长有是发小。遗憾的是此人不仅口吃,吐字也模糊。平常少有人搭理他,语言表达能力逐渐退化。常用两个词,一个“这个”,一个“那个”。有一次他进城,见城里朔了伍子胥石像,回来说与长有听。正巧长有准备进城打探参赛的消息,问:
“在哪?”
“过了这个路,就是那个街。在这个路和那个路交汇处,那个大酒店门前。”
回答玄妙。几个“这个、那个”,如无字天书。长有学问再高,也被他的表述弄得一头雾水。摆一摆手:
“干脆你就叫‘这个’算了。”
这话传出,融合当地方言,人们都叫他白这古。时间一长,他也就接受了。倒是他的真名,无人记得。
白这古近几天在未名桥上走得勤,有事无事和长有唠嗑,是有原因的。他儿子在哈密开公司,过几天媳妇要坐月子,催他老婆去照管。这下难倒白这古。他一生不曾出远门,言语交流的障碍,迫使他怕出远门。近几年暴富,不过是家里田多,卖了钱。眼看时间紧,打起长有的主意。长有见过世面,走过大城市。前些年唱皮影戏,一直在江湖上行走。况生的高大、周正。脸上的凹痕更是显得威猛,令人惧怕。唯有他,才担得起此重任。
白这古试探几次,长有装着不知,不予理睬。丁会计知晓,道出长有心事:
“这是行善的好事,白这古不会白难为你。”
长有见话已挑明,索性顺水推舟:
“我走一趟不要紧,那话见外。乡里乡亲相互帮帮,谈什么难为不难为。”
答应了,消停不得。长有查了黄历,选了吉日出发。几经折腾到了武汉。城市变化快,旧城已换新装。一筹莫展之际乘计程车到火车站,价也不是昨日价,车费高得离谱。长有嘀嘀咕咕,终究不会说武汉话。一转念,用的不是自己的钱,也就没有认真计较。
接下来买票。寻来寻去,寻不到去哈密的售票窗口,只看见屏幕上哈尔滨三字在窗口一滑而过。长有幼时读书,没开地理课,未听说哈密,倒知道哈尔滨,白这古叽里咕噜,吐字不清,管中窥豹,长有断定是去哈尔滨。待到窗口再现哈尔滨三字时,又犹豫了,原来这“滨”字不认得。以前认识的字,丢撒了一些,又还了一些给老师,已所剩无几。熟记的戏文里也不过“刘备相与苏小妹”,“关公战秦琼”,“程咬金三打白骨精”之类,没见过这么一个字。好在近来学做诗,又拾回了些字。不过,拾回的字,做成煎饼,煎两锅,若是捏成饺子,一锅便煮了,也不多。长有估摸“滨”字就是他熟知的那个“兵”,他以前就是这么认字的,并且十有八九不会错。不过这一次,“滨”字耍了滑头,傍着一江水,还带了顶帽子。这样一想,长有主意定了,购了去哈尔滨的票。可惜坐票只有分开的,只得购两张站票,这样可以站在一起,不需顾忌白这古的女人弄丢。两天一宿,到了哈尔滨。
正要找地方住下,白这古电话询问到了没有?长有回复完,那边白这古的儿子又来电话,问在哪儿,好开车来接。
“松花江边哩。”长有兴高采烈地回答。
“松花江”?电话那头白这古的儿子蒙了,“哈密哪里有松花江?”
一番交流、询问,长有才知道走错了地方,恰巧合了成语“南辕北辙”。一来二去三地四人,你责我怪,喋喋不休。白这古的女人听得电话中原委,恐慌之中坐在地上呜呜哭,长有呆呆站在原地,也麻木的像一截树桩。好在长有一向是个有主意的人,七上八下一阵思虑,扯起女人:
“收了眼泪,我送你回去。”
这趟差于长有,非不为,实不能也。自觉无趣,回到家里闷闷不乐。白这古却不依,放下情面纠缠着陪损失,三天两头苦着脸来讨要。长有推三阻四,各说各理。丁会计出来圆场:
“一个表达不明,一个走错地方。各打五十大板。”
长有还想力争,无奈拗不过二人。听说只要赔偿自己的路费,便顺阶下台:
“几百块钱么?算我旅游了。”
话这样说,这趟旅游不轻松。在本就沉重的生活担子里又加了块石头。带着无奈,长有愤慨作诗一首:
世上好人何其多,
偏我长有做不得。
选了“吉日”出门去,
倒看“口干”真晦气。
四
长有出门几日,欧阳平在家也没闲着。林子卖了,上交老婆。送高低湾娘舅的“计划”糠,偷偷照单收了钱。手头一宽舒,恋起十分流行的麻将牌。手气竟高的很,连战连胜。那日,一个“月落乌啼霜满天*”刚“煮熟”,老婆黑着脸,催他回去。兴头上他没理。老婆道:
“官府来人了,还拿了绳索哩。”
欧阳平一听,急了。不知犯了哪门子事,匆匆随老婆回家。进得屋,三五个大盖帽立在家里,欧阳平见了这阵势腿软,好不容易借了门框的支撑才没有跪下。还没有缓过神,其中一个镶着金牙的大盖帽发了话:
“森林国有,任何人不得擅自砍伐。”
原来是堤边林子的事。欧阳平嘘口气,自家栽的,你要管拿钱来。心不在焉应道:
“这话没听说。”
一番较量,欧阳平听得大盖帽的语气里是要收钱,名曰罚款,当然不与:
“我看你们,要么做官,要么挣钱。选择做官挣钱,行不通!”
其中一个大盖帽露出金牙发狠:
“现在已立法,抗拒,绳索背你。”
“镶了金牙不见得就是金口,这法,怕不是国家立的,是从你嘴里‘嘣’出来的。”
大盖帽在公文包里找出文件,欧阳平脸一扭:
“不须看。‘法’字,三点水旁一个去,有能耐,去小河里外发威!”
轰走大盖帽,欧阳平如释重负,寻长有说与。几天不见,猜想长有参加比赛了。不想濒危文化这东西于官府,想起来重要,忘记就算了,财政紧了根本不要。莫县长和长有酒席上来年决高低的约定,不过逢场作戏,早已九霄云外。欧阳平寻着长有,本想告诉他轰走大盖帽的事,一起乐乐。看长有苦着脸,又读了他放在桌上的诗,知道他又“躺着中枪”,惹一身债,愤然道:
“又是丁会计怂恿,又是丁会计评断。这人,不是好邻居,是一只‘坏苹果’!”
长有回想丁会计以往所为,颇有同感。两人正在抱怨,未名桥嘎吱嘎吱响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长有,我的‘这个’可以‘那个’了吗?”
原来是白这古。白这古“这个、那个”,语言不甚明了,长有是意会的:
“当然,当然。”
“‘这个’答应不行,还须‘那个’为好。”白这古紧抓不放。
长有忐忑,脸上红晕从凹处延伸至耳根。左手握着右手数指头。数过去是一二三四五,数过来是五四三二一。白这古见长有不吱声,越发来神:
“你今天不‘这个’,我就不‘那个’。”
欧阳平见长有难堪,心生一计解围道:
“字据带来,长有断然不会少你钱。”
这是一条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妙计,长有领会。你白这古不叫我好看,我也叫你为难:
“拿字据来。”
“什么字据?”白这古一头雾水。一激动,更是“这个、那个”没个所以然。
“没有字据,没钱!”这下,长有口气反倒硬了。
白这古拿不出莫须有的字据,急得热锅上的蚂蚁,呆呆望着长有。欧阳平见状,安慰道:
“既然拿不出,不强求。长有,给他重写一张不就完啦。”
长有找出笔纸,写下字据。末尾落下还钱日期,递与白这古,这事告一段落。
未名河涨水时,长有还钱的日子到了。白这古来到长有家:
“这回该‘那个’了吧。”
长有轻声问:
“字据呢?”
白这古拿出字据:
“白纸黑字,都在上面。”
长有不慌不忙接过字据,顺看看,横瞅瞅。又摸出老花镜带上,锁眉摇摇头:
“这字据,恐怕做了手脚,看不清。”
“分明得很。”白这古说。
“念来听听。”长有说。
接过字据,白这古一瞧,昏了,黑豆大的字,个个长翅膀,不翼而飞。
看见白这古焦急,长有笑。写字据时,彩笔无墨,长有灌水,当时勉强有些痕迹,时间一长,白纸一张。
蹊跷的事,白这古生平未见。拿这字据不知所措,瑟瑟发抖。如先前般两眼望着长有发呆。
长有看他一副熊样,不屑道:
“愣着干啥?借了纸笔,待我再写一张。”
这次白这古留心,向丁会计借来毛笔,丁会计随后送来信笺、墨水。长有净了手,书法家模样摆个架势,龙飞凤舞把个字据写的苍劲有力。这字据,可惜不是拿去展览,落在白这古凡夫俗子手里,冤屈了。
白这古接过,递与丁会计。丁会计颔首,白这古才装在兜里。
长有拍拍白这古的肩,半推半搡地赶了他出门。看见他跨过了臭水沟,又叮咛:
“日期明白,腊月二十四,到时别忘了带字据。”
上帝把财产和金钱赐予小河里外人,但它把智慧公平地给予所有人。长有借缓兵之计着实也过了一段平静没有烦恼的时光,只可惜虽时间飞快,转眼又到了年关。腊月二十四,长有将白这古让进屋:
“今日小年,你我兄弟一场,屈面子借一杯薄酒唠嗑唠嗑。”
不拿钱说事,白这古“这个、那个”一通唠叨。长有打断他:
“那事不用说,再怎么不会让它过了这个年。”
一剂定心丸,白这古高兴。即可拿钱,又可撮一顿。才举杯,丁会计踅来:
“白这古稀客,我来做陪。”
白这古应了几句客套,长有一言不发。丁会计见长有不高兴,一声“拿酒莱”打破尴尬。长有家里没有第三只酒杯,女人高一脚低一脚拿了一只海碗,提了酒坛往里倒。丁会计口里“好了、好了”,两只手插在袖里一动不动。长有心疼,恨不得踹这女人一脚。也不和丁会计搭讪,自顾饮酒。
吃人家的口软,拿人家的手软。道理是这样,白这古不吃这套。三杯酒下肚,又“这个、那个”开始了。长有给他上酒时,给女人丢了个眼神:
“去,拿出来。”
女人进屋,悉悉索索了一阵,不肯出来。白这古两眼又呆呆盯着长有。长有干喊两声,如落进枯井的石子不见回音。长有离席进去,嘀咕一阵,里屋传出女人声音:
“还不起,难道差不起?”
“叫我如何跟人家说?”长有道。
“几百块钱么?好女应承好女当。”
“文钱难倒英雄,你去说。”长有一边说,一边出里屋,乞求看着白这古。
白这古不懂这出戏,不想空手而归,继续“这个、那个”。长有思忖,这个呆子不晓事,看来不闹些动静圆不了场。一声吆喝:
“臭女人,拿不出钱,白这古不依,我也不客气。”
丁会计啜酒,看在眼里,听在心上。他向来看戏不怕台高:
“怎样不客气?”
“踹!”长有吼道。只是打雷,不曾下雨。
女人一肚子气。男人无用,好心无人领情,破财又无人放过,出来赌气道:
“我倒要看看,谁敢动我一根汗毛。”
空气霎时干燥,大有一点既燃之势。长有起身,白这古将他按下。女人指桑骂槐,不肯歇息。长有焦躁,本意想过去威吓威吓。丁会计假装拉扯,顺势将长有推至女人面前,一下把长有扶上虎背。长有动脚不是,不动脚不是。瞟一眼白这古,白这古一动不动。台阶不好下,只得抬腿轻轻踹了女人一脚。这女人历来不稳当,随着一阵风倒在地上。霎时哭天抢地,要死要活。把个女人的拿手戏“一哭、二闹、三上吊”演绎得淋漓尽致。哭闹的兴致高时,一桌饭菜掀得满地都是。怕动静不大,拿桌子做道具,拍打得噼噼啪啪。白这古虽没拿到钱,已是酒足饭饱,省下多谢二字,瞅空溜走。丁会计呢,不仅把假戏真做了,且冷眼观察事态发展。直至女人精疲力竭,看着事态渐渐平息,数落起长有:好男不跟女斗。长有怒上喉头,也只得忍气吞声。冷眼看着他又假惺惺地劝慰女人:
“天上下雨地上流,夫妻打架不记仇。越打越发哩。”
一番话毕,见那女人头也不抬,只得灰溜溜地出门而去。
这时,小河里外传来噼噼啪啪鞭炮声,过小年了。这小年,长有将在窘迫与辛酸中度过。好晦气。想想后来白这古还要来,后来·······后来怎么办?唉:
人人有钱独我无,
百思不解竟为何?
有朝一日时运转,
定把钱来砍三刀。
长有后来,抑或山穷水尽?抑或柳暗花明?无人知晓。只知道这个年关又吵又闹,惊动一个疯子,疯子备了些钱粮送来,也不说话,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就走了。这疯子起初是不疯的,自从和长有犯了事,硬说月亮是弯的,未名河水是咸的。后来事情平息了,改口说月亮是圆的,未名河水是甜的,再怎么改也改不掉人们对他的认知,同样遭到耻笑,从小河里外到小河里头的记忆里,他永远成了一个疯子。
美丽的未名河,波澜起伏,蜿蜒曲折,宛如长有的人生。只可惜,未名河是快乐的,一路流淌一路歌。长有的人生呢?是首歌么?
*月落乌啼霜满天——月:一筒。乌:一索。霜:九筒。天:白板。麻将牌的一种计番方式。四门团圆大满贯。
跋:
我用谐谑手法,写这篇小说。如释重负。一个小镇,一群下里巴人。在改革大潮冲击下,沦落社会底层。苦乐无人知晓,呐喊传不远。他们是一群被遗忘的人。小说不同历史,小说名字是假的,历史名字是真的。我把时间前移,恐有人对号入座。其实,这是一群人的真实生活。这个群体并且还不少。201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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